《张之洞(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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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上卷)-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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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商量军国大事,部署东征战略,谈论诗词文章,也叙说家庭琐事人情世故。那轻轻的、娓娓动听的益阳官话里,充满了多少智者的思索,仁者的友情啊!
  正如张之洞所说的,这封信是胡林翼写给正在南皮原籍温习功课,准备明年春闱的张之洞的。胡林翼在信上对他昔日的弟子说,趁着现在有空,不如南下到武昌住段时间。书固然要读,但不能钻在书堆里不问世事,博取功名不是读书的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经世济民。以你现在的学问,明年的会试高中如探囊取物,倒是治国办事的真才实学,是要考虑的大事。明年中式之后,或进翰林院,或任百里侯,则再没有历练的时间了,此时是你一生中最为难得的时光。
  阎敬铭边读边点头,深知胡林翼这番告诫弟子的话,是真正的阅历之言。阎敬铭自己三十中进士,比起那些二十几岁便金榜题名的人来说,他的功名不能算早达。然而正是发皇较迟,才有充分的时间让他做幕僚,做账房先生,从而练就实际的治事能力。后来一到户部,就能独当一面。对于各省报上来的账目,哪些是诚实的,哪些是掺了假的,他一眼就可看出七八分来。阎敬铭将信再看下去,接下来胡林翼就说到了他。
  老友信上说:粮台总理阎丹初先生乃当今贤能之士,理财本领湖北第一,天下少有。东征湘军能足饷足粮,全靠此人大才筹运,这是真正的济世大学问。林翼自是远不能及,环顾今日宇内大吏名宦,亦鲜有及者。此等学问非书斋可求得,须从历练中来。贤弟日后要做社稷之才,不可无此学问。丹初先生才华出众而笃实谨恪,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在武昌做臬司,明日或调他省做藩司,后日再升为巡抚,都是意料中事。过几年拜相入阁,也必是题中应有之义。此时来武昌,凭林翼薄面,尚可勉收你为入室弟子。再过些日子,或外擢或内升,那时林翼鞭长莫及矣。常言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贤契接信后即可整装南下,林翼在黄鹤楼畔翘首盼望也!
  “藩司”“巡抚”“入阁拜相”这些话,胡林翼当年从来没有当面说起过。信上写的,是他对千里以外的弟子的预言。二十年过去了,藩司、巡抚,这些预见已成事实,如此说来,“入阁拜相”也将会成为现实?一时间,年过花甲的阎敬铭心里热了起来。哪一个读书人不巴望自己有入阁拜相的一天,何况做过大员、胸负奇才的阎敬铭!他之所以盛年归田,是因为出于对世事的失望,也因此而使得对自己的前途失望。胡林翼二十年前的这封信,唤回阎敬铭消逝已久的热情。其实,这些年来,解州书院主讲的心灵深处,何尝就真的淡漠了一切,就真的对宦海官场心如死灰?平生大志未得充分展布的隐隐之憾,常常在一觉早醒、中宵月夜之时,在一人独酌、醺醺微醉之际,像一只嘴角尖利的小虫钻在他的胸腔,撕咬着他那颗清高而孤独的心。但是,一旦晨曦初现,或醉意清除的时候,他便很快释然了。朝廷虽说数度征召,但也没言明授予何职。阎敬铭知道自己性格耿介,只身孤影,朝中向无奥援,授职也不过巡抚、侍郎而已。与其再失望,不如不出山。阎敬铭的内心深处,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波动着。而外表则一如黄河岸边之老农,日观浊浪排空,夜听惊涛裂岸,于世事人生似乎浑然两忘。人们都说,胡林翼识人有过人之处,如此看来,入阁拜相,或许不是空泛之谈,今生还可能有一番非常作为?
  

第三章 投石问路(17)
正在阎敬铭这样思来想去的时候,他的老妻已把晚饭做好了。于是,他把胡林翼这封信郑重交还给桑治平。然后,陪着桑治平喝了几杯红薯酿成的甜酒,欢欢畅畅地吃了一顿晋南农家饭菜。饭后,他又陪着桑治平在解州书院前前后后走了一圈,兴致浓厚地讲述书院的掌故人物。直到太阳西沉,山风渐冷时,他们才又回到那间简陋的书房喝茶叙话。
  在太原时,张之洞和桑治平就阎敬铭的事商量了好久。桑治平认为,从种种迹象看来,阎敬铭此番若愿意入京,朝廷必加重用,职位将在侍郎之上。张之洞同意他的这种分析,说若能促成阎敬铭出山,则功莫大焉!桑治平说,是的,此举可一石三鸟!对太后来说,可谓不负圣命。朝廷多次征召而不能成的事,这次能办成,可获太后嘉许。此为一鸟。对你来说,经此番接触,阎敬铭心中将存感激,今后可望成为朝中的得力内助。此为二鸟。对阎敬铭本人来说,平生大才可望得到充分展布,不至于老死于解州书院而抱恨终天。此为三鸟。张之洞笑着说,这话说得好。你这次去解州,相机行事,务必要请动他。就这样,桑治平衔命来到解州书院。
  “我原以为桑先生是抚台衙门里的人员,读了香涛的信后,方知足下乃他的朋友。请问足下,是原本就住在太原,还是这次与香涛一道从北京来晋的呢?”
  胡林翼的信拉近了阎敬铭和张之洞之间的距离。在他的意识中,似乎有一种把张之洞视为自己弟子的感觉,他不再用“张抚台”这样严肃而疏远的官衔,而改用“香涛”这样较为随便亲切的字号来称呼张之洞。桑治平听了后,也觉得他与眼前这位古怪老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丹老,”桑治平以一种晚辈兼学子的态度答道,“我原是香涛的堂兄子青制台的画友。这些年来子青制台致仕回南皮,我一直飘零江湖,承蒙香涛看得起,去年随他来山西,做点小事。”
  “喔!足下原来是张子青先生的画友,失敬,失敬!”阎敬铭两眼射出喜悦的亮光来,与刚才昏花的眼神大不一样。桑治平暗暗吃惊,心想:这样的眼光大概才是前粮台总理的本色。“我那年在山东做巡抚时,他在清江浦做漕运总督,我们时常有联络。他公余常爱绘画,画得也很好。不想一晃就是二十年过去了,他比我大几岁,快七十岁了吧,身体还好吗?”
  “今年整七十。年已古稀,身上有点毛病是自然的,不过还算硬朗。”桑治平心想,正好借张之万做文章,烧热阎敬铭冷却已久的心。“去年春上,子青制台蒙醇王之招来到京师,我特为由古北口赶到城里,与老制台见面。我们之间有多年没见面了,这次老制台跟我说了很多心里话。”
  “是啊,故人相见,总是有很多话要说的,都说了些什么呢?”阎敬铭边说着,边将身子挪过去了点,脸上显出安详的笑容,仿佛一个老农正在闲散地与邻里说年景、话桑麻。桑治平也将身子倾斜过去,做出一副随便谈心的神态。
  “老制台说,醇王想请他出山再做点事。他说,归田六七来年了,且年纪一大把,还能做什么事。醇王说,国家还靠老成掌舵。近来与太后谈起这桩事,太后也深有同感,正寻思着起用一批文宗爷拔擢的中兴勋宿哩。老制台亲口对我说,醇王讲,太后在提到中兴勋宿时,掰着指头一个个地数,其中就数到了他,还有在衡阳老家养病的彭玉麟。彭玉麟之后,太后就数到您。太后说,在老家养病的还有一个阎敬铭,当年湘军东征,多亏了他办军需。”
  其实,张之万根本就没有说过这番话,这纯粹是桑治平的临时编造。这几句编造,让阎敬铭听得心里热乎乎的。
  “太后如此眷顾,老臣感恩不尽。只是年迈体弱,加之这些年来闲云野鹤似的懒散惯了,也不能为太后做点什么了。子青先生呢?他愿意出山吗?”
  这话正问到点子上来了,桑治平忙说:“老制台说,从个人来讲,我实在是不想再出来做事了。说做官吧,我已做到总督,也不负平生志向,不辱祖宗了。要说做事吧,我这大把年纪,还能做得了什么呢?这些年来自由自在,舒服得很。何况官场经历得久了,内中的黑暗污浊太多,实在令我失望。何必还要再混进去背黑锅、受委屈呢?”
  “子青先生是个明理人,他说的是这么回事。”阎敬铭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不过,老制台又说,若从朝廷方面来说,既然太后和醇王还看得起我这一匹老马,希望我再为国家负一点重,我也没有理由推辞。我能优游林泉,安度晚年,还不是朝廷的赏赐?从小读圣贤书,明的就是为君王分忧、为国家效力的大道理,到老来怎么能背弃呢?”
  阎敬铭默默地听着,头不自觉地点了两下。
  桑治平继续说:“我笑着对老制台说,太后、醇王请您出山,即使从个人来说也有必要。做官做到总督,当然是巍巍然高哉,但并没有到顶。自古说,入阁拜相才是人臣之极,现摆着可以做极品之官,为何不做?老制台也笑了,说,你凭什么说‘极品’的话。我说,老制台年过七十,又是从总督任上致仕的,若不是入阁拜相,您如何肯再出山呢?这一点,太后、醇王会想到的。老制台说,你说得也是。真让我入阁拜相,我当然是会出山的。不说为个人,也不说为国家,就是为了祖宗也要拼一下老命呀。我南皮张家真的出了一个宰相,这可是上光祖宗之德,下励子孙之志的大好事呀!说罢,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章 投石问路(18)
阎敬铭也禁不住笑起来。他觉得面前这个桑治平是个颇有情趣的人,初见面时的陌生感,随着他这一番富有感染力的谈话,已经消失殆尽,彼此之间仿佛是老相识似的。
  “南皮张家的祖坟很好,出了个状元总督张子青,又出了个探花巡抚张香涛。今后再出一个宰相,那可真正不得了啦!拼一下老命,值!”
  桑治平听出阎敬铭话里的弦外之音,忙笑着说:“是呀,我是没这个命。若有这个命,哪怕是一百岁,也要去做,做一天宰相也是宰相呀!”
  “对!对!你这话说得很有意思。”阎敬铭乐呵呵地,又问,“张香涛来山西三个多月了吧,他在忙些什么哩?”
  桑治平注意到,阎敬铭眼神中关注的色彩明显地增强了。这句话,显然不是泛泛之问。他敛容答道:“张抚台久蓄大志,但一直徘徊在翰苑学官之间,不得展布,他一直引以为憾。这次圣恩眷顾,得以外放山西巡抚,平生志向能有施展之地,他极为感激太后、皇上,立志要把山西治理好,报朝廷知遇之恩,伸自己久抑之怀。”
  阎敬铭插话说:“张香涛志向很大,他是把山西作为初试牛刀之地,我读过他到山西后的谢恩折,内中两句话我还记得,道是:身为疆吏,固犹是瞻念九重之心;职限方隅,不敢忘经营八表之略。历来出任疆吏的人都不敢说这种话,只有他张香涛才说得出,今后怕要作为名言传下去了。”
  桑治平听了这话,心里想:这老先生一直都在看邸报,看来不是那种彻底洗手不干的人,再次出山应是可能的事情。只是,他的邸报从哪里得来?桑治平说:“您真是巨眼识人。我愿意跟他从京师到太原,就是看中他这种胸怀海内的气概。张抚台来晋后,作了许多公私查访,目前把三晋情况基本摸清楚了。”
  “山西复杂,是得多听听舆情。”阎敬铭望着桑治平问,“新官上任三把火。张香涛的三把火准备烧哪里呀?”
  “张抚台第一要铲除罂粟。他说,这种毒卉与民争利,最是可恨。”
  “他算是把山西这个弊病看到了。”阎敬铭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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