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说得多,我伏在床边连连喘息不止。温实初又是心痛又是羞愧。我抬头,忽然停住不言。锦帘边,不知何时,眉庄已经亭亭玉立在那里,面孔的颜色如她手上的白玉手镯一般雪白。
我见是她,不由得又急又愧,眼前一阵阵发晕。温实初对我的情意我从来不说与人知,何况今时此地的我已是皇帝的宫妃,这样的话更是忌讳。这样贸贸然被眉庄听去,虽然我素来与她亲厚,也是尴尬窘迫之事。不觉脱口唤道:“眉姐姐——”
眉庄微微咳嗽一声掩饰面上神色,然而她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想来也不愿撞见这样情景,道:“你好生歇息养着才是要紧。”说完转身便走。
我晓得眉庄要避嫌疑,回头见温实初垂头丧气站立一旁,越发气恼,勉强平静了声色道:“你若是想害死本宫,这样的浑话大可日日拿出来说,等着拿本宫把柄的人多着呢。温大人,你与本宫自幼相交,本宫竟不晓得你是要帮本宫还是害本宫。”
他又痛又愧,急忙告退道:“你……娘娘别生气,您现在的身子禁不住气恼,微臣不再说就是了。”
我本就病着,又经了气恼,脑中如塞了棉花一般,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已是晦暗近晚的天色,流朱也已经回来了。她服侍我吃了药,又拿水漱了口,道:“姜公公听说是咱们要才给的,还说皇上嘱咐了这香只许给宓秀宫里,别的宫里都不能用。”说着拿了装着“欢宜香”的小盒子给我瞧。
我听了这话,心中更有计较。遂打开盒子瞧了一眼,复有合上,道:“去请安美人来,就说我身子好些了,想请她过来说说话。”
流朱很快回来,却不见陵容身影,流朱道:“菊清说安美人去皇后宫中请安了,等下便过来。”
我微微诧异,随口道:“她身体好些了么?难得肯出去走动。”
夜来静寂,连绵聒噪的蛙声在夜里听来犹为刺耳闹心。陵容坐于我面前,用指甲挑一点香料出来,轻轻一嗅,闭目极力分辨:“有青藿香、甘松香、苜宿香、煎香……白檀香、丁子香、鸡骨香……”她细细再嗅,不再说下去,忽然美目一瞬,神色惊忡不定。
我忙问:“怎么?”
她微有迟疑,很快说:“还有一味麝香。”
果然,我一颗心重重放下。慕容妃承宠多年,久久不孕,这才是真正的关窍。看来玄凌打压慕容一族与汝南王的势力是早就志在必得的了。也难为他这样苦心筹谋。
然而心底的凄楚与怨恨愈加弥漫,起初不过是薄雾愁云,渐渐浓翳,自困其中。一颗心不住地抖索,我为何会在慕容妃宫中骤然胎动不安,为何会跪了半个时辰便小产。固然我身体本就不好,可安知又没有玄凌赏赐的这味“欢宜香”的缘故?
玄凌啊玄凌,你要防她,岂知亦是伤了我的孩子!
陵容小心瞧我神情,又道:“姐姐这个东西是从慕容妃宫里得来的么?当日在她宫中我就觉得不对,然而当时只是疑心,未能仔细分辨出来。何况妹妹人微言轻,又怎敢随便提起。麝香本就名贵,以妹妹看来,这个应该是马麝身上的麝香,而且是当门子(1)。这马麝惟有西北大雪山才有,十分金贵,药力也较普通的麝香更强……”
陵容没有再说下去,然而我是明白的,女子不能常用麝香,久用此物,不能受孕,即便有孕也多小产死胎。所以我虽然生性喜欢焚香,麝香却是绝对敬而远之,一点也不敢碰的。
我静默良久,方告诉她:“太医说我身上似有用过麝香的症状,而我自有身孕以后便不再用香料,所以奇怪。”
陵容略一思索,道:“这种麝香力道十分强,在人身上无孔不入,姐姐那日在宓秀宫待了半日,估计由此而来,如此便会有用过麝香的迹象。”
我点一点头,不作他论。随兴闲聊了几句,陵容道:“姐姐面颊的伤痕差不多复原了,那一小盒舒痕胶也差不多快用完了吧?”
我微微笑道:“只剩下一点了。看来妹妹的舒痕胶的确有效。”
陵容笑容恬美:“姐姐如花容颜怎好轻易损伤呢。妹妹也是略尽绵力罢了。”
我听得她嗓音比往日好了许多,也不觉微笑:“你的嗓子好了许多,皇上可有再召幸你么?”
陵容低了眉,两片樱唇虽尽力翘成了优美的弧度,神色却依旧黯淡下来,“姐姐一向甚得君恩,如今病中皇上也不大来了。妹妹蒲柳之质,皇上又怎还会记得呢?”
这话她本是无心,而我听来无异于锥心之语。我病中悲愁,相对垂泪,见面也只是徒惹伤心。后宫笑脸迎玄凌的人所如过江之鲫,又何必频频登我这伤心门第呢?
陵容见我脸色大变,不由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说的,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自然不肯惹她自愧,笑着含糊了过去。
她又道:“今日在皇后处请安,娘娘也很是感叹,说皇上其实很喜欢姐姐。只是姐姐骤然失子,皇上怕相见反而伤心,所以才不愿来多见姐姐。”
见我怅然不语,又劝:“姐姐想开些吧。只要忘了这回事,对皇上含笑相迎,皇上也就宽心了。”
然而我又怎能忘记这回事呢?心的底色,终究是忧伤阴晦了。
注释:
(1)、当门子:麝香的入药,尤其以腺体上凝结的颗粒最为上品,术语叫当门子。
[卷一 正文:第六十七章 菱歌]
七月间,暑热更盛,而期盼已久的甘霖终于在帝后共同祝祷下姗姗来临。一场暴雨,浇散了难言的苦热和干旱,给黎民苍生无量福气,亦冲淡了宫中连失两子的愁云惨雾。
于是,沉寂许久的丝竹管乐再度在宫廷的紫顶黄梁间响起。这一日大雨甫过,空气中清馨水气尚未散尽,玄凌便晓谕后宫诸人,于太液池长芳洲上的菊湖云影殿开宴欢庆。也许宫中,也的确需要这样的欢宴来化解连连丧子亡命的阴诡。
菊湖云影殿筑于十里荷花之间,以新罗特产的白木筑出四面临风的倚香水榭,水晶帘动微风起,湘妃细竹青帘半垂半卷,临着碧水白荷,极是雅洁。殿外惟有九曲廊桥可通向湖岸,九曲回转的廊桥皆用堆雪玉石甃成,四畔雕镂阑干,雅致莹澈。殿外天朗气清,水波初兴,天光水影徘徊成一碧之色;水岸边芳芷汀兰,郁郁青青,把酒临风,喜乐洋洋。
在座的嫔妃皆是宫中有位分又有宠的,失宠的慕容妃自然是不在其列。自我和恬嫔小产之后,未免触景伤情,玄凌便不大来我们这里,对我的宠爱也大不如前。因此,宠妃空悬的情境下,在位的嫔妃们无不使出浑身解数,为博玄凌欢心而争奇斗妍。而我心底,纵然明白他是为什么宽待慕容妃,然而到底,也不是没有一点怨恨的。而在这怨恨之外,多少也有几许自怜与感伤。
满座花红柳绿间,皇后气质高远宁庄;敬妃丰柔颐和;欣贵嫔明眸善睐,谈笑风生,令人观之可亲;眉庄是宁静幽雅,含羞微笑,令人见之意远;曹容华苗条纤弱;秦芳仪细腰如束,令人一见心醉;刘慎嫔的点额妆,眉心微蹙,油然而生怜香之意;杜恬嫔的醉颜妆,双颊胭红,不觉又起惜玉之情。此外诸女,或以姿色胜,或以神态胜,各有动人心意之处。
心境如我,一时间是无法融入这艳景中去的。而如此苍白的心境,连择衣都是银白的吹絮纶平衣,只挽一个扁平简单的圆翻髻,横贯一支镶珠银簪,择一个偏僻的座位,泯然于众。玄凌瞧见我时,目光有含蓄的怜悯,然而我还是惊觉了,忆及我那未能来到这世间的孩子,心底凄苦,转首悄悄拭去泪痕。
如此莺莺燕燕,满殿香风。玄凌也只是心意可可,并未有十分动心之态。皇后见他意兴阑珊,遂进言道:“虽然定例三年选秀一次,但宫中近日连遭变故,若皇上首肯,也不是不能改动,不如风月常新,再选些新人入宫陪伴皇上吧。”
玄凌不置可否,但还是感念皇后的盛情:“皇后大度朕是明白的,可是眼下朕并没有心情。”他的目光微微沉寂注视,“何况新人虽好,但佳人不可多得啊。”
皇后会意,很快微笑道:“内廷新排了一支歌曲,还请皇上一观。”
玄凌客气微笑,“今日饮酒过多,不如改天吧。”
然而皇后坚持:“歌女排练许久也是想为皇上助兴。”皇后一向温顺,不逆玄凌的意思,今天这样坚持己见倒是少有,玄凌向来对皇后颇尊重,此刻也不愿违拂她的心意,便道:“好。”
殿中静悄悄的无声,凉风偶尔吹起殿中半卷的竹帘,隐隐约约裹来一阵荷花菱叶的清香。远处数声微弱的蝉音,愈加衬得殿中宁静。过不一会儿,却听到殿前湖面上吹来的风中隐约传来低婉的歌声,声音很小,若不仔细听很容易恍惚过去,细听之下这歌声轻柔婉转,如清晨在树梢和露轻啼的黄莺,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味,动人心魄。
歌声渐渐而近,却是一叶小舟,舟上有一身影窈窕的女子,缓缓荡舟而来。而那女子以粉色轻纱覆面,亦是一色浅粉的衣衫,琳琅出于碧水白荷之上,如初春枝头最娇艳的一色樱花,呵气能化,让人砰然而生心疼呵护之心。然而她究竟是谁,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满腹狐疑,惴惴不定。
此女一出,虽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容,但众人心中俱是了然,如此歌声动人的女子,远出于当日的妙音娘子与安美人之上,如何能与之比拟,将是争宠的莫大劲敌。然而她歌声如此可人,那怨怼嫉恨之语,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愈近,歌声越发清晰,唱的正是一首江南女子人人会唱古曲的《莲叶何田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
此曲是江南少女于夏中采莲时时常歌唱的,亦是表达与情郎的相思爱慕之意。然而曲子愈是普通,我愈是惊异此女的聪慧。从来简单的物事方最显出功底深厚,如同顶级的厨师,若要真正一展厨艺,必不会选繁复的菜式,而是择最简单的白菜、豆腐来做,方能显出真章。宫中善歌的女子不少,惟独此女才真正引我注目。我不禁感喟:这是何等绝妙的佳人!
果然歌出自她口中,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一湖莲开如雪,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唱来,但觉芙蓉泣泪,香兰带笑,风露清寒,春愁无尽,令人顿起相思之情,萦绕于心,温软又惆怅。
她的粉色衣衫被湖风吹动,衣袂翩翩如举,波光天影潋滟之间,倒映她纤弱的身影于水中,如菡萏初开,轻盈似蕊,凌波恍若水中仙,大有飘飘不胜清风之态,风致清丽难言。
玄凌远远观望早就痴了,口中讷讷难言,转眸一瞬不瞬盯住皇后。皇后柔和注目玄凌,极轻声道:“歌喉虽然还有所不及,但也可比六七分像了。”
玄凌微微黯然,很快转脸专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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