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隔一天必来看我,见我精神渐渐振作,脸上也有了血色,很是高兴。
一日清早,我刚起了身,皇帝身边的内监小合子满脸喜气来传话,说皇帝下了早朝就要过来看我,让我准备着。
晶清道:“皇上就要过来,小主要不要换身鲜亮的衣服接驾,奴婢帮小主梳个迎春髻可好?”
我只笑着不答,转头去问槿汐:“宫中后妃接驾大多是艳妆丽服吧?”
“是。宫中女子面圣,为求皇上欢喜,自然极尽艳丽。”
我含笑点头,让浣碧取了衣裳来。浅绿色银纹百蝶穿花花式的上衣,只袖子做得比一般的宽大些,迎风飒飒。腰身紧收,下面是一袭鹅黄绣白玉兰的长裙。梳简单的桃心髻,仅戴几星淡绯璎珞,映衬出云丝乌碧亮泽,斜斜一枝翡翠簪子垂着细细一缕流苏。
晶清试探着说:“小主穿着好美,只是素淡了些。”
我只笑着,“这样就好了。”宫中女子向来在皇帝跟前争奇斗艳,极尽奢丽,我只穿得素雅,反而能叫他耳目一新。
梳妆打扮停当,过不片刻皇帝就到了。我早早在宫门前迎候,见了他笑着行了礼。他搀住我道:“外头风大,怎么出来了。快随我一同进去。”
我谢了恩站起身来,玄凌见了我的服饰,果然目光一亮,含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朕的莞嫔果然与众不同。”
我听他赞许,心中欢喜,含羞道:“皇上不嫌弃臣妾蒲柳之质罢了。”
进堂坐下,早有小宫女备下了锦缎垫子铺在蟠龙宝座上,又焚了一把西越所贡的瑞脑香在座侧的错金波斯文纽耳铜炉里,淡白若无的轻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中,一室馥郁袅绕。我见玄凌坐下,才在他身侧的花梨木交椅上坐了。
玄陵微微颔首道:“此香甚好。听了一早上朝臣的奏折,正头昏脑胀的。”我抿嘴一笑,看来我没让人预备错。
我婉声道:“皇上一早下了朝便过来看臣妾。想必皇上也累了,臣妾去奉一盏茶来好不好?”
玄凌微笑道:“这种事让下人去做也就罢了,何必你亲自动手。”
“臣妾亲自奉上的茶怎是旁人可以比的,还请皇上稍候。”我一笑翩然走进暖阁,少顷捧了一盏和阗白玉茶盏出来走到他面前,含笑道:“臣妾烹的茶,不知是否对皇上的脾胃?皇上可不要嫌弃才好。”嘴上说笑,心里却不由得有些忐忑,盼他品了茶能欢喜,又怕茶味不合他的意,若是他皱了眉头不喜欢可怎么好。
玄凌道:“你亲手调的,这心意朕最欢喜。”他接过去打开细白如玉的瓷碗一看,盏中盈盈生碧,似有烟霞袅袅,茶香袭人肺腑,赞道“好香的茶”,饮了一小口,微微蹙眉沉思,又饮了一口。我心中一沉,以为他不喜,正惶然无措间,玄凌的眉毛慢慢舒展开来,笑意渐浓,看着我问:“这茶的味道格外清冽沁香,朕品了半日,茶叶是越州寒茶,有松针和梅花的气味,其余却不分明,你来告诉朕还放了什么?”
我笑道:“皇上好灵的舌头,这道茶叫‘岁寒三友’,取松针、竹叶和梅花一起用水烹了,那水是夏日日出前荷叶上的露珠,才能有如斯清新。”
“古人云‘茶可以清心也’,今日喝了莞卿你的茶,朕才知古人之言并不虚。”
我脸上微微一红,“皇上过奖了。也是机缘凑巧,臣妾去岁自己收了两瓮舍不得喝,特意带了一瓮进宫一直埋在堂后梨树下,前两日才叫人挖了出来的。”
“如今在棠梨宫里还住的惯么?朕瞧着偏远了些。”
“多谢皇上关怀。臣妾觉着还好,清静的很。”我的声音微微低下去:“臣妾不太爱那些热闹。”
玄凌的指尖滑过我的脸颊,抬手捋起我鬓角的碎发,仿佛是滚烫的一道随着他的手指倏忽凝滞在了脸颊,只听他轻轻说:“朕明白。棠梨清静,地气好,也养人。”他只笑着,一双清目只细细打量我,片刻道:“朕瞧着你气色好了不少,应该是大好了。”
“原也不是什么大病,是臣妾自己身子虚罢了。如今有皇上福泽庇佑,自然好得更快。”
玄凌只看着我含笑不语,目光中隐有缠绵之意。我见他笑容颇有些古怪,正闷自不解,一眼瞥见身畔侍立的槿汐红了脸抿嘴微笑,忽然心头大亮,不由得脸上如火烧一般,直烧得耳根也如浸在沸水之中。
玄凌见我羞急,微笑道:“莞卿害羞起来真叫朕爱不释手。”
我想到还有宫女太监侍立在侧,忙想缩手,急声道:“皇上……”
他的笑意更浓,“怕什么?”我回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槿汐她们已退到了堂外,遥遥背对着我们站着。玄凌拉着我的手站起身来,轻轻拥我入怀。御用的赭色缂金九龙缎袍衣襟间的龙涎薰香,夹杂着清雅的瑞脑香的味道,还有他身上那种陌生的男子气息直叫我头晕目眩,玄色夹金线绣龙纹闪烁着金芒,明晃晃的睁不开眼,玄凌的气息暖暖的拂在脖颈间。
我虽是素来胆大,此时只觉得手足绵软,脑中茫茫然的空白,连移动一个小指头也不能,心底却是欢喜,翻涌着滚热的甜蜜。
玄凌就那样静静的拥着我。时日暖和,莹心堂内的窗纱新换成了的江宁织造例贡上用雨过天青色蝉翼纱,轻薄如烟,和暖的风吹得那轻薄的窗纱微微鼓起。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漱漱,像是下着小雨。那声音隔得那样远,仿佛是在遥不可及的彼岸。我的手臂渐渐的发了麻,痹意酸酸的顺着手肘蔓延上去,我却不舍得动一动。窗外的海棠绽满了欲待吐蕊的点点绯红。
[卷一 正文:第十八章 正是新承恩泽时]
玄凌甫走,槿汐走到我身边耳语道:“听敬事房说已经备下了小主的绿头牌,看来皇上的意思是不日内就要小主侍寝了呢。”说罢满面笑容行礼道:“恭喜小主。”
我羞红了脸嗔道:“不许胡说。”庭院里的风拂起我的衣带裙角,翻飞如蝶。我用手指绕着衣带,站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是否应该去向皇后娘娘问安了?”
槿汐轻声道:“既然皇上没有吩咐下来,小主暂时可以不必去,以免诸多纷扰。”想一想又道:“皇上既然已吩咐了敬事房,皇后娘娘想必也已知道,按规矩小主侍寝次日一早就要去拜见皇后娘娘。”
我“恩”了一声,徐徐道:“起风了。我们进去吧。”
此后几日,皇帝三不五时总要过来一趟与我闲话几句,或是品茗或是论诗,却是绝口不提让我侍寝的事。我也只装作不晓得,与他言谈自若。
那日早晨醒来,迷蒙间闻到一阵馥郁的花香,仿佛是堂外的西府海棠开放时的香气,然而隔着重重帷幕,又是初开的花朵,那香气怎能传进来?多半是错觉,焚香的气味罢了。起来坐在镜前梳洗的时候随口问了浣碧一句:“堂前的海棠开了没?”
浣碧笑道:“小主真是料事如神,没出房门就知道海棠已经开花了。奴婢也是一早起来才见的。”
我转身奇道:“真是如此么?我也不过随口那么一问。若是真开了,倒是不能不赏。”
梳洗更衣完毕,出去果然见海棠开了,累累初绽的花朵如小朵的雪花,只是那雪是绯红的,微微透明,莹然生光。忽见那一刻,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点预兆般的欢悦,笑道:“不枉我日日红烛高照,总算是催得花开了。”
黄昏,我正在窗下闲坐,暮影沉沉里窗外初开的海棠一树香气郁郁醉人。
有内监急促而不杂乱的脚步进来,声音恭敬却是稳稳,传旨道:“皇上旨意,赐莞嫔泉露池浴。棠梨宫掌事崔槿汐随侍。”循例接旨谢恩,我与槿汐互视一眼,知道这是侍寝的前兆。传旨的内监客客气气的对槿汐道:“请崔顺人赶快为小主快收拾一下,车轿已经在宫门外等候。”
泉露池,和阗白玉砌就。引宫苑近侧嵋山温泉入池,加以清晨露水,再以珠粉调之,可养颜祛病,延年益寿,号“珠汤”。汉武帝为求长生不老,曾筑仙人玉盘承接天上露水服用,谓之“仙露”。故名“泉露池”,意比神仙境界。赐浴泉露池于嫔妃而言是极大的荣宠。
泉露池分三汤,分别是帝、后、妃嫔沐浴之处。皇帝所用的“莲花汤”进水处为白玉龙首,池底雕琢万叶莲花图案;皇后所用的“牡丹汤”处为碧玉凤凰半身,池底雕琢千叶牡丹图案;妃嫔所用的“海棠汤”进水之处是三尊青玉鸾鸟半身,水从鸾鸟口中徐徐注入池中,整个泉露宫静香细细,默然无声,只能闻得哗哗的水流入池的声音。白玉池底为了防滑,特意雕琢海棠连枝图案,池水清澈微蓝,烛光荧荧一闪,却闪出无数七色星芒璀璨,如虹彩灿然。映着池底漾出硕大无际的轻晃的海棠花瓣,一瓣瓣是棠梨宫里的亲切,又是泉露宫中的陌生。赤足踏在花纹上,一步一个软,一个酥痒,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对未知的惊惶。水温软滑腻,如若无物,是安慰和妥帖。叫人不由如鱼归水中,直欲沉溺到底。那无瑕美玉浸着盈盈珠汤,水气缭绕氤氲,缥缈如在仙境。
蓦地瞥见一道阴影映在垂垂的软帷外,不是侍立在帷外低首的宫女内监,帷内只有槿汐在侧,谁能这样无声无息的进来?本能的警觉着转过身去,那身影却是见得熟悉了,此刻却不由得慌乱,总不能这样赤裸着身子见驾。过了片刻,我见他并不进来,稍微放心,起身一扬脸,槿汐立即将一件素罗浴衣裹我身上,瞬息间又变得严实。我这才轻轻一笑,扬声道:“皇上要学汉成帝么?臣妾可万万不敢做赵合德(1)。”
听我出声,帷幕外侍浴的宫人齐刷刷钩起软帷,跪伏于地,只玄凌一人负手而立,“嗤”一声笑,随即绷着脸佯怒道:“好大胆子,竟敢将朕比做汉成帝。”
我并不害怕,只屈膝软软道:“皇上英明睿智,才纵四海,岂是汉成帝可比分毫?只怕成帝见了皇上您也要五体投地的。”
玄凌脸虽绷着,语气却是半分责怪的意味也没有,只有松快:“虽是奉承的话,朕听着却舒服。只是你身在后宫怎知朕在前朝的英明?不许妄议朕的朝政。”
我垂首道:“臣妾不出宫门怎知前朝之事。只是一样,皇上坐拥天下,后妃美貌固在飞燕合德之上,更重要的是贤德胜于班婕妤,成帝福泽远远不及皇上,由此可见一斑。”
他仰声一笑:“朕的莞卿果然伶牙俐齿!”他抬手示意我起身,手指轻轻抚上我的鬓角,“莞卿美貌,可怜飞燕见你也要倚新妆了。”
我微微往后一缩,站直身子,看着玄凌道:“臣妾不敢与飞燕合德相较,愿比婕妤却辇之德。(2)”话语才毕,忽然想起班婕妤后来失宠于成帝,幽居长信宫侍奉王太后郁郁而终,心上犹蒙上了一层阴翳,不由得微觉不快。
玄凌却是微笑,“仰倾城之貌,禀慧质之心,果真是朕的福气。”他伸出右手在我面前,只待我伸手搭上。
有一瞬间的迟疑,是矜持还是别的什么?只觉那温泉的蒸气热热的向涌上身来,额上便沁出细密的汗珠。湿发上的水淋漓滴在衣上,微热的迅速淌过身体,素罗的浴衣立刻紧紧附在身上,身形毕现。我大感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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