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接近我们的是个小学教员,和我们这些学生挺谈得来,主动给我们当翻译。他告诉我们谁家有钱有粮,我们就去征粮,用大洋买,按市价,留足口粮,其余都得卖,不卖不行。谁家没隔夜粮了,我们就挨家送救济粮。那些大娘、大嫂再见到我们,就说“政府来了”,把你往屋里拉,土茶叶,大粗碗,就给你沏上了,不喝不行。
湘西苦呀。下乡住老乡家,吃野菜、葛根,有时个把星期没盐星儿。那时菜里放点盐,那就是顶级美味了。每月发一两元钱,买了牙粉、肥皂,想家想买张邮票寄封信,都得再三掂量。还水土不服,打摆子,拉肚子,生疥疮,还有些病也叫不出名儿,一些人瘦得那个样儿呀,有的就病死了。
二、我们是共产党
杜博老人说:
衡宝战役后,我们在湘西洪江县休整,准备进军广西。一个土不土、洋不洋的小城,座落在山坡上,老百姓对咱们挺好。有个丽声剧团的老板,来请我们看戏,去吧,全营集合。第一个节目唱(大路歌》,挺好。第二个也行,4个小姑娘跳舞。第三个就不行了,唱什么“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一男一女,男的唱完了,女的问真的吗?男的说我贝过。
那时,军师都有宣传队,总部也有,经常下部队慰问演出,《白毛女》呀,(血泪仇)呀,(王二虎参军)呀,都是这类节目,哪见过他们这种戏呀!
这时,剧场里咱们官兵就喊喳上了,也觉得不对劲呀。我想制止,再一想,这地方刚解放,人家请咱们看戏,别影响军民关系。
再看下去更不行了,是出话剧,根据张恨水的小说改编的,男女恋爱,在沙发上搂搂抱抱的。这回实在看不下去了,我站起来,喊一声“别演了”,上去把幕布拉上了。
那个丽声老板颠颠地跑过来,吓坏了,又莫名其妙,不知错在哪里,结结巴巴说不出个图圈话。
我说:你别怕.你是好心,心意我们领了,但这个不行。美人窝、美人多的,搂搂抱抱的,不行。我们是部队,要打仗的,你这戏只会消磨斗志。
那老板说:我们多少年就这么演的,别的也不会呀。昨天听说个《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我们想唱,可还不知道歌词、曲谱,不会唱呀。
又说:长官呐,你说我们今后演什么呀?
我说:好办,我回去请示首长,让我们的宣传队明天来给你们演一场。
柳州解放,城里赌博的挺多。一张乒乓球台大小的桌子,周围男人打牌、掷般子的,一个女的坐在上面,浓妆艳抹,超短裙,戴墨镜,有的还叼支烟。若是吸毒,我们就管了,这事没见过,不知道怎么办。请示师里,师里说咱们是战斗部队,接收干部三两天就到,由他们处理。
东北3年,头一年半,行军打仗经常绕城而过,打不了啊。比起现在,万阳寸北平、武汉也没多少灯火,可那时老远看到一座县城,就觉得灯火辉煌了。一些人还没见过电灯呢。那时讲城市是个花花世界,进了花花世界,别花了眼、花了心。那时这方面抓得紧呐,平津战役有个“约法八章”,南下后是“城市纪律十二条”,可就是再加上十二条,也有想不到的事呀。118师进武汉,师长接受记者采访,被通报批评,后来说不经请示、批准,接见记者就是错误。土八路在农村如鱼得水,进城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不觉可能就犯错误了。那时进城,带兵人苦惕性高啊,紧张、压力大,住上几天,就寻思快离开这花花世界吧。
高玮老人说:
我们师的宣传科长路荧,离休前是广东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那人有才啊。他写篇小说《唐二虎进城》,后来发表在《新华月报》创刊号上。说个战士唐二虎,沈阳解放后,发现有的工人的生活,比他家乡的地主、富农还好,女的还烫发,这算什么工人阶级呀。这不是资产阶级官太太吗?还怎么当领导阶级呀?刚进城时,确实有许多现象不理解、看不惯,融合不进去。
杨雨田老人说:
15兵团进广州后,我们电台队住在东山区,房东是个资本家。开头不让我们进院,说没地方。挺大一幢洋楼,还有一片平房,怎么没地方?我们必须住那儿,因为邓华住在附近。一家人却很快热情起来,让佣人给我们烧开水,还要请我们吃饭。怎么回事儿呀?一是咱们纪律好,二是想把女儿嫁给我们。我们电台队不少加来岁的小伙子,东北人,高个,挺帅,还都有文化。房东两个女儿都是学生,不到20岁,漂亮,活泼,大方,瞅着也挺清纯。看我们围着一盆菜吃饭,觉得好奇,跑过来非要尝一口不可。我们晚上回来,姐俩在阳台上扔荔枝打我们,吃吃笑。开头我们哪明白呀?那时都尽量避免接触女人,特别是年轻女人。等到明白意思了,赶紧向领导汇报。
现在想来,也并不能排除她们是爱上了我们的哪一两个小伙子。可那资本家呢?人家那脑子活呀。天下是共产党的了,找个大军当姑爷,好有靠山、保护伞哪!
李逸老人说:
进广州,我们睡马路,在马路边上吃饭,我们那饭菜不好呀,有人笑话我们。这没什么,受不了的是太太、小姐见了我们掏手绢,捂鼻子。
东北人不洗澡,南下过江后也学会了冲凉,有空就冲洗一阵子,凉快呀。可站岗、巡逻,刚换洗的衣服,一会儿就湿透了。广州热啊,东北人又不抗热。见到捂鼻子的太太、小姐来气,有的战士就喊“站住”,让人家在太阳底下站着,也让她弄一身臭汗。
这当然是错误的,要批评。我说咱们身上就是有味儿嘛,战士说那能没味儿吗?除非也像她们那样待在屋里,出门打把洋伞。我说,就事论事,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这种做法肯定是错误的,不能允许的。而且咱们都要想想,在这件事背后,是否掩藏着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从东北打到广东,部队士气高、自豪啊,同时就居功自傲,“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思想,也冒头了。再看到广州人的生活水平,心理就有些不平衡。但是,不管怎么的,除了这件事,我们连再无违纪行为。那时听到广州人说得最多的,也是我们最早听懂的一句话,就是“大军顶呱呱”。
1949年7月22日,在一篇(武汉市人民政府接管工作报告)中,关于“接管时期干部中的主要思想倾向”,讲了4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李自成思想”,意思是革命胜利了,江山打下来了,不能像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那样贪图享乐,要继续保持和发扬共产党人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
许多老人都谈到了“李自成思想”,谈到花花世界对人的那种冲击、震撼。
逛商店,老板、伙计知道你没钱,不理睬你,对那些有钱的主顾则点头哈腰,笑脸相迎。那时革命队伍中人,若被人点头哈腰的,浑身会起鸡皮疙瘩的。可因为你没钱,就被视而不见,如若无物,解放了这座城市的人,也难免有种失落。
在这方面脑瓜子转得快的人,已经发了笔小财。人民币进城了,精明的广州人不知比价,开头对银元是1:1,个把星期左右才变成100:1。虽然那时士兵每月才一两元钱,干部也只不过几元,那也是猛增了100倍呀!
382团有个小金库,100块银元,是天津战役后留下的,由政治处主任保管。当时来队家属挺多,准备常委家里来人时花销,结果没来,就一直背到广州。为了从根本上抵制花花世界的诱惑,常委会上,决定将其上交,同时在全团官兵中进行配律整顿。
平津战役后,就进行“将革命进行到底教育”。进军广东前,在江西动员时,有的部队讲将革命进行到底,什么是底、哪儿是底呀?解放广东,打进广州,就是底了。这回到底了,又面对这样一个花花世界,一些人的想法就和过去不一样了,开始琢磨个人的事了。
许多老人说,那时基层官兵想的是生死问题,革命胜利了,我活下来了。躺在马路边睡不着觉,也大半为这个兴奋着。有人弄点钱,也就是想娶个媳妇,回家过小日子。有的首长那就高级了,小车呀,洋楼呀,女人呀―有的进城不就开始换媳妇,把原来的小脚土媳妇蹬了吗?江山打下来了,该坐江山享福了——像不像李闯王进京呀?
一些老人说,建国不久,就杀了刘青山和张子善,不杀不行呀。贪污腐败分子虽然是个别的,可你刚进城就这么干,不杀几个,震慑一下,那势头不得了呀。而且不处理几个省地级高官,下边小贪污犯也不会心服口服,我们做具体工作的人也难呀。
1949年3月27日至4月2日,也就是四野主力南下前一个多星期,野战军政治部召开高级干部会议,林彪到会讲话。
林彪说,毛主席在西柏坡讲过,李自成领导农民起义军把明朝推翻了,了不起,是个英雄,可他们一进京,一见这花花世界腿就软了,斗志就没了,开始花天酒地,选妃纳妾,结果皇帝当了18天,又当上了“匪”。这是一场历史的大悲剧。现在,我们共产党人进了比李自成当年还花花的世界,但我们不能做李自成,不能重蹈历史的覆辙,不要松懈斗志!
接下来,在讲了不要居功自傲、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后,话语金贵的林彪,又道:最后,再重申一句,我们共产党人不能成为李自成第二。
半个多月前,在西柏坡召开的七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告诫全党,必须警惕党内的骄傲自满情绪,必须警惕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进攻,继续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和艰苦奋斗的作风。而早在延安时期,毛泽东就提议全党读《甲申三百年祭》,以防止胜利冲昏头脑,重犯李自成那样的错误。
一些老人说,南下一路,上上下下,经常挂在嘴边的人名之一就是李自成了——这个曾经率领农民军驰骋天下的永昌皇帝,成了共产党人最好的反面教材。
韦统泰老人说:
湘赣战役,翻越湘赣交界处的幕阜山、九宫山。九宫山是幕阜山脉中的一段,位于湖北通山县东南。从金牛到通山、修水西、铜鼓,经九官山进入江西境内。我们走的这条路,就是300多年前李自成退出北京,南下过江后走的路线,他就是在九宫山被地主武装杀害的。那时,我们就给官兵讲李自成,讲他怎样起义,怎样率领起义军势如破竹,推翻明朝,进了北京。进京后,他和他的部下在北京都千了些什么,为什么很快就被赶了出来,土崩瓦解。我们是共产党,要为人民打江山、坐江山。
王玉兴老人说:
连里搞教育,讲李自成,我说他为什么只当了18天皇帝呀?他叫“永昌皇帝”,那不是永远昌盛兴旺,万世不朽吗?说是他碰上个仙人,老百姓叫“仙人”,实际就是个年长的智者,阅历丰富有文化的老头。老头问他:这世上你最喜欢什么呀?李自成回答:我最喜欢过年。他本来有18年天下,因为喜欢过年,于是天天过年,结果那皇帝就当了18天。
教导员说,胡说八道,你听谁讲的?我说参军前听父母讲的,村里老人都这么说。
李自成是穷人出身,吃不上,穿不上,从小就盼着过年,过年吃好的,穿好的,还不干活,光玩。过年那几天行啊,可你天天过年,吃喝玩乐,花天酒地,那能不败家亡国吗?
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不是统治阶级故意杜撰出来,用来贬低这位农民军领袖的,故事本身却也不无一定道理。
共产党知道国民党是怎么垮台的,知道这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