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史》稿本,内咸淳集、大义集、中兴集各一卷,共有诗250首,另有文30篇,前后自序5篇。全书深寄亡国之痛,对宋亡经过及蒙古征服后的时事言之甚详。这就是郑思肖《心史》发现的经过。
此书在清朝即遭遇诋毁的命运,先是有人称《心史》为“伪书”,但当即遭人反驳。当清朝大力钳制思想和言论自由,大搞奴民愚民把戏、兴起文字狱的血雨腥风之时,御用“三通”、“四库”馆臣正式判其为伪书,并编凑“理由”,同时官方又以“军机处”的名义“奉上谕”将其列入“应毁”书目。
“不信奴民终愚黯,人间应有未烧书。”经过清朝的文化过滤和信息屏蔽,我们还是能读到自由思想者的灵魂和泣血的悲歌。
与郑思肖自由思想相呼应的是,宋国遗民们通过诗歌吟唱的结社。
想象在1287年春天,兵火战乱的余痛还回荡在人们心中。在浙江浦阳,吴渭(清翁)组织的月泉吟社,延请乡遗老方凤、谢翱、吴思等人评审诗歌比赛的作品。当时出的题目是《春日田园杂兴》,体裁是五七言律诗。共收得2 735卷。最后罗公福(连文凤的化名)诗获得第一名:“老我无心出市朝,东风林壑自逍遥。一犁好雨秧初种,几道寒泉药旋浇。放犊晓登云外垄,听莺时立柳边桥。池塘见说生新草,已许吟魂入梦招。”
无心出市朝,就是坚决不与征服者合作。在亡国的创痛中,人们理性而克制地表达了自己的独立追求。若干年后,连明朝的士人都羡慕当时的结社:“噫!安得清翁复作,余亦欲入社厕诸公之末,幸矣夫。”
1653年,吴中慎交、同声两社在苏州召集的虎丘大会,弥合两社分歧。这次大会声势很盛,东南各郡到会的士人有近千人之多,慎交、同声两社共同推戴吴梅村为盟主,调和双方冲突。当时的情形可谓盛况空前,“以大船廿余,横亘中流,每舟置数十席,中列优倡,明烛如繁星,伶人数部,声歌竞发,达旦而止”、“山塘画舫鳞集,冠盖如云,亦一时盛举”。
然而征服者和奴隶主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早就看出了这种结社自由的危险。幕后的收买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当年秋天,社团领袖吴梅村无耻叛变,被清廷授予祭酒(相当于大学校长)之官职,当他被召时,三吴士大夫皆集虎丘会饯之。酒半,忽有少年投一函,启之,乃绝句一首,诗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借问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举座默然。
清廷确实手段狠辣,一方面怀柔安抚做戏,包括康熙、乾隆在明太祖陵前叩头的把戏;一方面出重拳铁索追夺言论自由、写作自由、出版自由的命,创下了空前的文字狱历史,以无边的恐怖巩固其专制奴役的权力。
若干年后,孙中山在评价清朝政权时也说:“在满清二百六十年的统治之下,我们遭受到无数的虐待,举其主要者如下:……(六)它们压制言论自由。(七)它们禁止结社自由。……”
“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2)
东方拜占庭——大宋已永久沦陷。1285年(一说为1284年,《中国历史大事年表》一书称1278年),几个乞丐模样的人来到会稽山中;悄悄地拾取了一堆骨骸。那一年;蒙古汗国总统江南释教的杨琏真珈(江南释教头目)为了盗取宋皇陵中的宝藏,把在会稽的徽、钦二帝以下的宋朝历代帝王后妃的陵墓全部发掘,把剩骨残骸抛弃在草莽中,惨状目不忍睹。消息传出;人们悲愤交加;但暴政之下;无人敢去收拾。林景熙当时正在会稽,出于民族义愤,与唐珏等义士扮作乞丐(一说扮作采药人),冒着生命危险,上山拾取骨骸。林景熙收得残骨两函,埋葬于兰亭山中,并移植冬青树作为标志,写下了《冬青花》诗:“移来此种非人间,曾识万年觞底月。蜀魂飞绕百鸟臣,夜半一宗山竹裂。”又作《梦中诗》四首,凄怆地记录了埋骨的经过,书写下自己的悲愤,并坚信读到这些诗的人,会知道民族正气依然存在,没有随着国家的沦亡而完全消失。
2006年;凌沧洲先生在古大都皇城;不是读历史著作发现这一线索;而是读宋诗的注解;才摸着这一蛛丝马迹。历史在这里已经变得讳莫如深;面目模糊。一些公开出版物中;不仅所谓的蒙古汗国以王朝史实代替;一概称之元朝;连1271年前的蒙古汗国历史也进入元代大事年表;要知道;这一年才有了元的称号。在一些历史著作中;甚至吹嘘记录蒙古屠杀的《蒙古秘史》为“神鹰飞扬”!
东方拜占庭——大宋国沦陷的历史意味着一个古老文明的终结。这个文明尽管有种种黑暗;但也无法掩盖其光辉——对文化和诗歌的热爱;对士子的尊重;有限的言论和结社自由;而被蒙古大军征服之后,这有限的自由和光芒已完全坠入黑暗。蒙古汗国基本上是一个奴隶大杂院,不仅以其四等人的划分和歧视界定了这个文明的愚昧和野蛮,而且在此国中,无数人沦为奴隶;与畜生无异。
黑风夜撼天柱折,万里风尘九溟竭,
谁欲扶之两腕绝,英泪浪浪满襟血。
龙庭戈铤烂如雪,孤臣生死早已决。
纲常万古悬日月,百年身世轻一发。
苦寒尚握苏武并,垂尽犹存杲卿舌。
膝不可下头可截,白日不照吾忠切。
哀鸿上诉天欲裂,一编千载虹光发。
书生倚剑歌激烈,万壑松声助幽咽,
世间泪洒儿女别,大丈夫心一寸铁!
(林景熙《读文山诗》)
13世纪末;我们的先辈林景熙写出“膝不可下头可截”;“大丈夫心一寸铁!”他的自由精神、特立独行的风骨;难道不值得我们回忆景仰吗?!
他们在权力剃刀边缘行走
一个雅典公民在干他自己的私事时
不会漠视公众事务……我们不是把那些对国家
漠不关心的人看做无害,而是看做无用;
而且,尽管只有少数几个人可以制定政策,
但我们所有的人都可以评论它。
我们并不认为讨论有碍于政治行动,
而是认为这是明智行动的不可缺少的首要条件。
——伯里克利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文天祥《正气歌》
这是一趟发现之旅,去追溯我们先民们言论勇气的源头,去发现自由和特立独行的精神怎样在岁月的河流中沉没、消失;这是一个关于古代世界的官员和文化人不畏强权、探索言论空间和极限的故事,他们因为大胆言论和上书,因为关心国家和同胞,而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仿佛行走在权力剃刀的边缘——这个故事,也可以称为古中国勇气与信仰的故事。
##跪着,但是有相对的言论自由
公元前178年,汉文帝废除诽谤、妖言罪,展示了一代明君的理性与宽容。汉文帝说:“古代治理天下,朝廷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疏通治理的道路,同时也接纳建言的人。现在的法律中有诽谤妖言之罪,这使众臣不敢尽情言说,而君主没办法听到自己的过失。这怎么能招徕远方的贤良之人?应该废除这条法令。老百姓有咒骂皇上的,官吏认为是大逆,要有别的言论,而官吏又以为诽谤。这是小民之愚昧无知,却要处死,我很不同意。自今以后,有触犯这条的不要加刑。”(《史记》《汉书》中均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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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3)
也就是说,至少从国家的法理上来说,言论的空间大大增加了,批评后被迫害的恐惧感大大减少了。比起秦帝国对言论的打压,汉文帝确实是中国古代历史上闪耀人道主义光辉的统治者。当然,你可以质疑:帝国君王的旨意能落实到哪个层面,嘴上说的、文件上写的,与实际情况有多大反差?
公元前84年,孔僖、崔骃因在太学议论汉武帝而被人告发,说他们“诽谤先帝,讥刺当世”,孔、崔随即受到审讯。孔僖上书说自己只是“直说书传旧事”,汉昭帝下诏命令不要追究,还拜孔僖为兰台令史。不仅没有追究批评言论者的罪责,还给了他一个官职!
当我们为司马迁因言论被投入监狱,因无钱赎罪被阉割而悲痛的时候,也别忘记:在古代中国的黑暗中,也曾经有过人性的光芒,也曾经有言论相对宽松自由的时期。
汉帝国末年,朝政混乱,统治者的治理能力和鉴别力急剧下降,外戚与阉奴也时时在朝中把握权柄,正直之士面对黑暗的时政,表现出了极大的言论勇气,值得我们反复回味。
公元142年,汉帝国的朝廷委派八个使者去巡视社会风俗,这些人都是一些德高望重的知名老儒生。只有张纲年轻,职位和资历都浅。其余的人接到命令后就立即启程,而张纲却独自埋轮于洛阳都亭,说:“豺狼当道,何问狐狸!”他用埋轮表示了对邪恶的蔑视,看清了豺狼盘踞而拿狐狸开刀的荒谬。于是上书,指出大将军梁冀受外戚援引,元凶恶首,贪残无度,一心贪财,培养一群马屁之徒,陷害忠良,应该处以极刑。
要知道,那时梁大将军的妹妹是当朝皇后,正得到皇帝的宠爱,而朝中也遍布梁家的人马。这篇上书让京师震动,皇帝虽然没有采用,但也没有加害上书的人。大将军当然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收拾张纲,只能下绊子给张纲穿小鞋。这时正好广陵张婴等人起事,杀刺史、聚众数万人。梁大将军暗示尚书,任命张纲为广陵太守,想借机攻击陷害他。
张纲不仅有勇而且有谋,他单车到广陵上任后,只带吏卒十几人直接来到张婴的阵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说张婴投降。张婴哭了,说:“边远愚人,不堪官吏的压迫欺侮,聚集在一起,苟且偷生,好像鱼游釜中,只喘一口气罢了。”随后,张婴带着一万多人投降了。一年后,张纲在任上死去,老百姓扶老携幼,前去郡府哀悼的人不可胜数。
汉顺帝的时代,帝国虽然已经开始衰微,但是仍不乏明智的官吏为开放的言路而鼓与呼。有一个名叫赵腾的人上书说灾变,讥刺朝政,皇帝把写给自己的信批转到有关部门,管事的人把赵腾等人逮捕起来拷问,东汉顺帝牵连了八十多人,罪名都是诽谤朝廷的言论罪,有关部门还准备给这些人施以重刑。这时朝廷重臣张皓先生致信给皇帝劝谏道:“我听说尧舜设立敢谏鼓,三王设立诽谤木,《春秋》采好事、写恶事,贤明的天子,不加罪于草野的小民。赵腾等人虽然与朝廷的意志拧着,没有统一思想,但他说话是想尽忠提建议。如果这样也会被诛杀,那么提建议、提不同意见的源头就会被堵塞,这不是弘扬道德以做天下人表率的方法。”《后汉书》记载,皇帝竟然感悟,而减了赵腾的死罪一等,其余的人只判了两年的监禁。
这是汉帝国时代的言论空间,因皇帝个人的秉性气质与好恶而伸缩。
比起秦暴君的焚书坑儒已经有了一定的进步,但相比同时代的古希腊和古罗马,汉帝国在言论自由和探讨公共事务的自由度上,却已经是大大落后了。
这是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