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这些年时时会想念起李谷来。当年淮滨壮别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如今,李谷已经死了,但是,他毕竟比自己幸运得多。他长期担任北周的宰相,深得周世宗信任,言必听,计必从,置身于北周决策层,从而可以一展他自己的抱负,运用自己的智慧,为北周定策兼并了淮南,从而为中原统一天下奠定了基础,他是虽死犹荣啊!可是自己呢?自己的才能施展了半分没有?自己可从来也没有进入过决策层啊。现在,以韩熙载的声望、资历都毫无争议地可以当宰相了,可是他已不想当了——毕竟太迟了,他回天无术了。
老实讲,假如此时李谷还活着,他是决不肯奉诏去开封的,他没脸去见故人。现在他所以愿奉诏,只是想看看,赵匡胤是个能一统天下的人物么?倘若不是,那么或者天下会继续乱下去,那么南唐或许还有机会翻过身来。
韩熙载正是怀着这复杂的心情跨过长江,来到北国的。
他走的正是当年自己仓惶南奔的老路,仍是直趋正阳过淮河。过淮河后景色便与江南大异了,绿色已被黄色代替,山是黄色的,大地也是黄色的。是的,几千年来,黄河母亲把它的儿子——中原大地,打扮得和自己一样的质朴、浑厚。此时西风正劲,万木萧条,庄稼已经收割,远远只见几头黄牛散落在地头啃草,几只瘦驴在拉车,这一切对于生长在北方的韩熙载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毕竟几十年未回归了,教他见了如何不心酸?韩熙载沿途留神观察:只见村舍虽则残破,却也厚积着麦穗、高粱秆;居民衣衫虽则破旧,脸上却无菜色,神情也十分安详,心知这是周世宗、宋太祖重农轻赋的结果。农民虽非丰衣,却也已经足食了,不禁暗暗点头。
这日行至陈留,只见一员大臣率领着一干吏员在驿馆前迎候,见着熙载一行,便上前揖问道:“贵使莫非是北海韩相公么?”韩熙载见来人穿着二品文官服饰,长身宽肩,眉清目朗,举止文雅,态度恭敬,满脸堆笑,便不敢怠慢,忙滚鞍下马回礼道:“贱名有辱清听,敢问大人尊字?”那人笑道:“下官河内卢多逊,位居大宋知制诰。今奉皇上圣旨,为馆伴使,迎接韩相公。”韩熙载知道:卢多逊是赵匡胤的心腹大臣,也是中原名士,如今派他来接待,足见大宋看重自己,也觉高兴。便趋前执手道:“卢兄清誉,小弟虽在边鄙小国也是久仰的了,如何敢望卢兄远迎?”卢多逊听得韩熙载知道自己名字,很是高兴,于是携手入馆。陈留是个小县,馆驿自是简陋,此时却已粉饰一新。两人寒暄数句,便开出接风酒宴来。酒宴丰盛,竟不亚于江南。韩熙载心知,这必是自汴京带了厨师来备办的,不然陈留小镇,怎生能开出如此盛宴来?宾主互酌,饮谈甚欢。酒席上有一味黄河鲤鱼,肥腴爽口,韩熙载多年未食了,不禁多下了几著。卢多逊笑道:“韩兄乃北人也,久客江南,颇思故土否?”熙载道:“小弟北方已无亲友了,唐国主待熙载甚厚,‘不思蜀’也。”多逊问道:“闻唐国主青年接位,以韩兄之见,彼何如主也?”(他是什么样的君主呢?)熙载端容道:“我主虽然年轻,然自践祚以来,勤政恤民,睦邻罢兵,恭事上国。况乃天性仁厚,聪明睿智,敬礼大臣,亦仁主也。”多逊点头道:“乱世而有仁主,此亦江南百姓之福也。弟虽不文,亦颇读唐主诗词,是衷心佩服的,却不知他复善于治民,这却难得了。”熙载问道:“不知宋帝如何?”多逊道:“小弟有幸,得久侍皇上左右,世人仅知我皇英武过人,却不知他性格行事,处处令人心折,实是自古以来少有的英主,真是天下万民之福也。”韩熙载正想了解宋帝情况,因道:“这酒已够了,今夜无事,咱俩便煮茗夜谈,卢兄为我详述如何?”卢多逊欣然道:“甚好!”于是两人携手入客房落座,熙载命随侍小童煸起一炉炭火,取过一罐泥封雪水,煮沸,泡上两杯清茶来。那茶远远便透过一阵清香,待得举杯在手,只见白玉般薄瓷御窑茶杯中,浮沉十数颗茸毛粒状茶叶,茶水也不见甚绿,却有一股袭人清香,多逊呡了一口,满颊生津,不禁大赞道:“好茶!”韩熙载笑道:“这是太湖碧螺春,这水嘛,是去冬从梅花上扫下来的净雪窖藏的。卢兄喜爱,小弟带得有少许,回头叫小厮捡出来,卢兄带回去慢慢喝!”卢多逊大喜,谢了。韩熙载便从容叩问宋帝诸般行状。卢多逊道:“实不相瞒,皇上秉性是有些急躁的,一日,宰相赵普表荐某人为御史,圣上素来不喜此人,批驳不准。赵普明日又荐之,皇上大怒,撕裂奏章,掷于地下,赵普拾了起来,贴补后,重又奏上,皇上一笑,竟然准了。某人后来当御史甚是称职,敢于直谏。”熙载点头道:“性急之人,能听得进逆耳之言,那是很不容易的了。”多逊道:“皇上性俭,后宫宫女都穿布衣,帘幕不见丝绸,皇上自己的衣着,洗至敝旧,不忍弃也。”一日晋王光义谏道:“御车敝破,何不置新,亦见威仪也?”皇上道:“以我今日财力,便用金子造车,也能打了。只是百姓还未温饱,先顾自己享受,恐非治国之道。”熙载又点头道:“做皇帝的,确是要什么便有什么,然而心中能想着百姓,当真很不容易了。”卢多逊道:“岂止想着百姓?公主年轻,自然喜欢打扮,一日,皇上见她帽上饰着一根翠羽,立命摘下,道:‘宫中所尚,往往风靡天下,如果民间皆尚翠羽饰帽,则必翠羽腾贵,那时知道要伤多少翠鸟?误多少农时?’”熙载又点头叹道:“为人君者,悯及禽兽,确是仁者心肠了。”卢多逊见说得熙载心服,很是高兴,便更滔滔不绝地谈下去,道:“皇上微时,曾去凤翔往投王彦超,彦超不纳,临行只赠十千钱。皇上登基后,一日,召见彦超,问道:‘朕昔日投卿,卿何不纳我?’彦超惶恐,免冠叩头道:‘臣罪该万死,然而凤翔水浅,实非卧龙之地,若非如此,皇上又怎能腾尽翱翔、遂登九五之位呢?’皇上一笑,竟不计旧恶,超迁王彦超为同平章事!”韩熙载心中叹服道:“如此胸襟,实在难得!”卢多逊喝了一口茶,又道:“还不止呢!皇上欲令众武将尽皆读书,道是不读书,不足以使之知仁义,不足以化众悍将之戾气,不足以治民。依小弟之见,此事虽则迂缓难行,却是治本之良策呢!”。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十五回 虬髯推秤 熙载自污全令名(3)
韩熙载听到这里,浩然长叹,心下不知是喜是悲。他此刻深深知道:宋太祖一出,这几十年五代之乱,当可结束了!这对深受战祸的亿万百姓来说,是天大好事,这对自己这个有良心的读书人来说,如何能不因民之喜而喜?然而,自己局处江南,虽怀不世之才智,从此却是一场空了,这又如何能不悲呢?当夜辗转反侧,一夜无寐。
不一日一行人抵达开封。入城便见街道宽阔、市井繁荣,河下粮船蚁集,街上不见执仗兵丁,一派祥和气象。
十一月甲辰,韩熙载见帝。呈上南唐国书及助葬银十万两。宋太祖亦久闻韩熙载人品、才识和文名,温颜接见,敬礼有加。韩熙载乃第一次见到宋帝,见他红面长髯,双目炯炯,不怒自威,思路清晰,谈吐爽利,英武中不带煞气。及见百官进退有序,动合礼仪,朝中宰辅皆贤能之士,群臣多英彦之士,气象熙和,绝非南唐小朝廷可比。心知升平气象已成,望治之日有期,不禁心服。
他暗暗将宋太祖与李后主作一比较:宋太祖身经百战,战无不胜。李后主无法比了;胸怀谋略,善驭群臣,李后主也是无法比了;出自民间,洞悉民苦,李后主还是无法比了;英果刚决,雷厉风行,李后主更是无法比了。更何况赵匡胤挟中原百州之雄资,手中握数十万百战之雄兵呢?天下大事,不问可知了。暗暗叹息,从此死了佐南唐以角逐中原的雄心。
宋太祖深知韩熙载碑碣之能天下无匹,动念欲命其为太后书写神道碑。然一转念,满朝文武,不乏人才,如今却叫一个外臣书碑,颇失大国之体,便硬生生把此念压了下去。
十一月丙午日,附葬明宪皇太后于安陵,壬申,赐宴众大臣及各属国使节。韩熙载于十月奉使来汴梁,忽忽已一月有余,虽则宋廷礼敬不衰,却忍不住思念江南。蓦地想到卢多逊曾问:“君本北人,颇忆故乡否?”当时曾因一国使者身体不得不答道:“唐国主遇熙载厚,不思蜀也。”谁知今日回到北方不久,竟是这般思念江南,这才知道“住久即家乡”之意。于是绕室徘徊,题诗二首于壁,这便是著名的《忆江南》了。
(一)
未到江南时,将为故乡好。及至亲得归,争如身不到?目前相识无一人,出入空伤我怀抱,风雨潇潇旅馆秋,归来窗下和衣倒。梦中忽到江南路,寻得花边旧居处。桃脸蛾眉笑出门,争向前头拥将去。
(二)
仆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再去江北游,举目无相识。金风吹我寒,秋月为谁白?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
韩熙载在开封已无事可为了。这一日起个绝早,对管家韩寿道:“走,咱们瞧瞧李相公去。”这韩寿便是当年他奔赴江南伴随他的家生小厮,如今也已五十多岁了。韩寿问道:“去瞧哪个李相公?”熙载道:“便是当日送咱们来江南的李谷李相公啊,你不记得了?”韩寿喜道:“小的怎会不记得?李相公也在开封住么?”熙载叹道:“李相公谢世已经两三年了,咱们是上坟去!”韩寿听得李谷已死,心中一阵难过,流下泪来,当下便去置备了素烛、素香等祭品,随了主人,投李谷墓来。
李谷墓在开封朱明门外二十余里,蔡河的水静静地在丘下流过,宋太祖为李谷置了二百亩祭田,拨了八户人家守陵。墓前石翁仲、石象、石马一对对排开,青石砌就的甬道直达墓前、墓前墓后大树林立,打扫得十分干净。韩熙载将三杯酒洒到地下,跪下祝道:“兄弟韩熙载来看你来了,不意淮滨一别,竟成永诀,魂兮有灵,请来饮此三杯。”说罢,泪如雨下。
此时已是辰时左右,忽听得鼓声繁急,呐喊声起,直如山崩海啸一般。韩熙载愕然,走到高处,纵目一看,只见不远处一个大大的湖泊,总有数百公顷。无数战舰,正在湖泊中竞渡——原来这正是宋太祖新开的教船池,乃是用了数万兵力历时一年挖就,引蔡河水灌入,成了一个大湖泊,这在中原却是少见。只见每只战舰上数十名军士按鼓声节拍,奋力划船,银桨齐起齐落,十分壮观,那些船箭般直射过对岸去,势不可挡,谁道北人只会骑马,不会驶船了?只见一杆杏黄大旗下,一簇人骑马缓缓驶来,“万岁、万岁”的喊声震撼天地。韩熙载知道:这是宋太祖亲自阅兵来了。
韩熙载手脚冰冷,一股寒气直透心田,赵匡胤不惜花费偌大人力物力,凿池教习水战,不是为了渡江灭南唐,又是为了什么?这水虎捷营如此善战,又岂是南唐所能抵挡的?
“罢了!罢了!”韩熙载知道:大宋眼下只是船舶还嫌少了,水军数量还嫌不够,时机还不够成熟,这才对南唐君臣客客气气的,一旦准备好了,必定立即进攻江南。如今长江天险已与大宋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