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忙赶到薛正的投掷营,薛正手中一个大碗,口中嚷嚷着江州话,口音又硬又重。看见我的脸,薛正更加激动,把碗伸到我鼻子前道:“将军,您看看!您看看!凭什么克扣爷们的军粮!”
我接过他的碗,里面是白米饭,但除了白色的米粒外,还夹杂着红色的颗粒。我诧异,伸指掰了一块尝尝:“有点甜啊!怎么啦?”
薛正惊讶的瞪着我:“怎么啦?罗将军,这狗头在大米里面掺了甘薯!”
我这才醒悟过来。南人不象北人,他们喜欢吃大米,如果掺了甘薯,就说明大米不够。我从小贫困,吃什么都没讲究,有得吃就行。但薛正这些江州兵是从鱼米之乡过来,又一向学习任忠敛财,并没吃过太多苦头。由于钱唐潮的关系,我们最近吃的都是海鱼,江州兵们前些日子就因为吃海鱼的缘故拉肚子了。
我喝道:“掺了红薯又怎么啦?你这辈子没饿过肚子是不是?这件事情我会处理的。”我命仓官到我的营中来,走得几步,又吩咐薛正:“你们水土不服,我是清楚的。但是你是领军之人,遇到事情先嚷起来,以后怎么带兵?以后再有这种事情,我不管谁对谁错,先打你二十军棍再说!”
薛正惶恐起来,忙躬身答是。
仓官随我来到中军营,我让左右退下,看着他道:“怎么回事情?你说吧。”
仓官面色黯淡:“罗将军,您是明白人。小人怎么敢克扣军粮?”
我心头一寒:“真的存粮不够?”
仓官小声道:“罗将军,大陈已经连续两年欠缺春耕了。”
我大为惊讶:“不是说大陈存粮很丰富吗?”
仓官尴尬道:“能丰富到哪里去?素日正常收成,也只能应付两、三年一出的天灾,何况这两年隋军不断扰乱沿江的耕种?红薯还是补种的,这个东西滥贱,种种还能填饱肚子。新军的军粮掺红薯是真,总不能在前线的军粮里掺甘薯,那可就真的翻天了。”
我后背的每根汗毛都竖起来了,如果真的全线开战,真的全线开战,大陈的军队会不会在一夜之间全部崩溃?我还来不及担忧,朝廷忽然传来消息,说皇上任命了谢悠宁为内廷副侍卫长,这样我不在朝廷的日子,所有内廷工作由谢悠宁全面负责。这样的任命所以拖这么久,据说是谢悠宁一直推辞的结果。世家子们认为封爵是正道,而担任实职是一桩卑下且不讨好的工作。幸好谢三公子在朝廷的教育下,终于勉强同意担任该职位,让为皇室操心的官员们松了一大口气。
更多的消息不断传来,据说皇上准备继续起用皇室的成员担任更多朝廷的实职,尤其是军职。在很短的时间内,不少皇室子弟都被皇上封了监察使的职位,到前线各处巡查。而未来的新军正统领的名字也在不同的嘴巴之间散布着不同的版本。周仲安所说的“为他人做嫁衣裳“,似乎正步步落实。
这时,张之随来报告可以试船了。天气转冷,入海口处已经没有大的潮水。但是乍暖还寒时候,常常会有残留的黑潮反季北行。这时往往会突然起来大潮水。我们选好天气,把那艘三层的楼船运到入海口。
潮水果然如约而来。驾船的是个老手,一开始我们还看着那船在浪头上翻滚,谁知道这时一阵狂风从海面卷来,突然巨浪涌起,我们的耳朵都被涛声和一种可怕的声音撕裂。那艘船就这样被浪头打折。又一阵冲天巨浪,打成的两半的船体变成了碎木头。水手的脑袋在白浪中沉浮,我在岸边的山头上看得心惊肉跳。张之随跳到水中,奋力游向他。好不容易两人上了岸,张之随喘气道:“将军,赶快退!潮神马上要发怒了!”
我们疯狂往海边的山头上退,这时齐远大声道:“罗将军!那里有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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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罔思
潮水已经把我们的全身淋透,我这才看见在半山突出的一块礁石上,站着一个男子。涌天的潮水把他全身淹没,又退下。他整个人象个钉子似的钉在礁石上,一动不动。张之随叫了一声:“喂!危险!”他想爬过去把这人拉到高处,我拦住他:“别过去!这是林云龙!”
张之随莫名其妙的瞪着我,他并不明白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罗岭却激动起来:“是林公子!他在做什么,爷!”
我道:“你们都退回去,我去看看。”
礁石很滑,风也很大,咸水中有一股海域的腥气。我小心翼翼爬过去,距离林云龙还有六尺远,能清晰得看到他的表情。
他闭着眼睛,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仿佛一个人站在这突起的礁石前倾听着什么。“林云龙!”我叫,声音有些嘶哑,海水冲进口中很不舒服。他缓缓回过头来,眼神有些迷茫。这时又是一个大浪头冲上来,我死死抠紧岩石的边缝。一片碎片从浪头中冲出,划向林云龙。他右手一挥,那片碎木被他手中的罡气击到岩石上,震得粉碎。他整个人还是和一根钉子般,站得笔直。
我还想说话,他忽地飞身跃起,抓住我的后背,在岩石间飞快跳跃。没有花太多时间,他已经带着我跃到了更高的地方。我站直后,吃惊得转头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眼神还是很迷茫:“看海潮!”
我嘟囔道:“很危险的,你也许会死在浪里。”
他这才慢慢回过神来:“你呢?”
我心头喀嚓了一下,刚才试船那么惊心动魄,他居然没注意。我强笑道:“想试试这么大的水浪,能不能航行。”
他摇摇头:“人不能逆天!”
我最后的一丝豪情被他这句话打成了泡沫。这船,真的造不出来了?我们回到了山顶,这时,罗岭他们已经点燃了篝火,篝火上烤着几条鱼。我和林云龙来到一堆火堆旁,我道:“把衣服烤干吧,太冷了。我让罗岭帮我们搞两件干净的衣服。”
林云龙似乎没有在意我在说什么。他脱下衣服,换上了我们的军装,看起来象一个迷路的士兵。真怪,这么寻常的士兵服穿在他身上,他坐在那里,仍然掩饰不住一种高贵的神采。张之随把烤熟的鱼递给我们,我又冷又饿,大口吃起来。林云龙心不在焉的撕着鱼肉,仿佛吃得非常艰难。
我吞了口唾沫:“你要是不喜欢,就给我解决吧。”他点点头,把半条吃剩的烤鱼递给我。我一边吃,一边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终于有点回应:“有人让我来看海潮。”
“什么感觉?”
林云龙低声道:“人,好渺小!”他似乎第一次有了“渺小”这种感觉。我想,他这辈子,大概一直是顺风顺水,从来不知道一只蚂蚁的感觉吧。
我继续道:“你刚才发呆的样子,倒很象周仲安。他现在也和呆子差不多。”
“哦。”林云龙笑了。他的笑容恢复了我熟悉的神采,“罗艺,你比仲安简单。”
我哈哈一笑:“比他简单?是啊,我这辈子就惦记着吃肉喝酒,保住自己性命,然后娶个老婆生儿子,比周大公子是简单很多。”
林云龙看着黑夜,他的头发被海水浸湿后,竟然卷起来,长长的卷发披在腰际,仿佛一头疲倦的豹。篝火中有点劈啪的火星,林云龙的声音很低:“我以前的生活也很简单。习武的地方是在一座雪山上,有时整整半年,山上都覆盖着白雪。我和越儿除了比剑,就是在山上找花,找每一种不同的鲜花。”
我插嘴:“越儿是谁?”
“她是我师姐。”林云龙说越儿的时候,声调很轻,嘴角有些笑意,仿佛在说着什么幽香的东西:“我一直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了。突然有一天,师傅说,云龙,你必须下山,因为你有责任在身。”
我想了想,便道:“你不想承担那责任吧。”
“也不是。”林云龙摇头:“不是那种感觉,罗艺。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所学的,所知的,所爱的,和你以为的完完全全不一样。就象,就象那条船,被潮水打成粉碎的感觉。而你又发现,自己的命运,原来由不得自己掌握,比潮水还要凶猛的东西,推动着你人生的道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楞了一会,道:“我有点懂你的意思了。但是,你看,象我们这些粗人,我们就是懒得想那么多道理。”
林云龙叹了口气,他这么叹气的时候,有着说不出的寂寞。
我拍拍他的肩膀,仿佛拍着自己的小兄弟:“不管怎么说,我很感谢你啊!以后有什么需要姓罗的帮忙,只要打个招呼,我赴汤蹈火,决不皱眉头!”
林云龙笑了起来:“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只是来看看潮水。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惹恼杨素?”
我“嘿嘿”一笑:“杨素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会和我这种小兵杠上呢?”
林云龙听到大人物三个字,嘴角有点讽刺的上翘:“人人都是大人物。个个都以为自己可以主宰别人的命运。”他这个神情,和周仲安特别相象。但林云龙没有杀气。他就象那些恒古不变的大树,静静立在那里,不管挡了多少风雨,身上还是一派祥和的光辉。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和这个寂寞而高贵的男子亲近起来。或许是因为我们都会被潮水的力量震惊,都会被潮水的力量感动的缘故。
我并不怕林云龙查探我们的军事机密。老实说,想建造坚固的大船,是北隋和南陈军队共同的梦想。但是我们设计的大船,已经被风浪击碎。我任由林云龙在海边逡巡,思索让他疑惑的问题。自己则加紧督促张之随造船。对我来说,也许周大将军才是潮水,他的目标,我的目标,推动着我们的命运不停的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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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钦使
林云龙在钱唐郡停留了五天,第五天早晨,他突然来找我告辞。我的桌上摊着乱七八糟的图纸,他看都没看图纸一眼,只对我道:“罗艺,多谢你这几日的照顾,在下告辞了。”
我眼睛干燥得难受,听他这么没头没脑的话,有些失望:“我本来想向你再请教刀法。”
林云龙淡然一笑:“请教了又如何呢?就算罗艺你一个人武艺高绝,你们的士兵也根本抵挡不了大隋的骑兵!杨素的骑兵已经可以与突厥骑兵媲美了,南人?好自为之吧。”
我忙道:“你本来不是准备帮助我们的吗?”
他看了我几眼,笑得有些怜悯:“略尽人事足够了,谁能让久病之人一夜之间生龙活虎?而且,我准备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我想,这样的人,便是大陈的皇帝都留不住,何况是我?便拱手道:“既然这样,那就再见吧!希望我们永远不会在战场上相遇!”
林云龙走后,我的生活一直纠缠在造船的事务上。张之随算是对这事情绝望了,“其实说到航行二字,自然是大船比小船稳妥。但是说到在象钱唐潮这样的大波浪中行进,”他“嘿嘿”一笑,“任你多大的船也照旧被打得粉碎!”
“这是为何?”
“将军你想,一根圆木在水中可以任意翻滚,但一具小船却会被波浪打成碎片。这是因为再小的船,总是有接缝,接缝处就算用铁钉钉死,风浪一大,首先从接缝处就会打开。如果是大船,接缝的地方就更多了,风浪一大,那简直是往死里送。再说了,钱唐潮水是咸水,这铁钉在咸水里久了,风浪一打,船身就自然四分五裂。”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