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认为,天下最美的不是女人,而是马匹。他看马匹,能看得出奇骏来,能从骨突从骨骼从身架上看出一匹良骥的优美来。用良骏驾车疾驰,车划过黄土路,迅疾无声,像是一只鹰划过夜空,像是一片云飘过心头。他就胀满了心血,欲望无穷。他渴望能得到一辆腾云驾雾的云车,朝发东海暮宿苍梧,成为天地的主宰,脱离这个尘世。
刘彻还是乘坐着羊车去妃子宫中,他不喜欢羊车,不喜欢的东西仍然可用,这在他很是稀罕。羊车向深宫走去,羊舔着土地,想从路上寻觅盐粒,但除李夫人外,没人再有那心思,不会玩弄这巧计。汉宫有上千女人从楼阁上、从树罅中,从回廊里投射来目光,只注目他这一个男人。不管她们是不是盼望,这宫中也只有他这一个男人。
刘彻心情很好,问东方朔:你看长安宫,是不是很辉煌很壮丽,天下还有比这更富丽堂皇的地方吗?
东方朔是宠臣,也是倡优,说话便谐趣曼妙,匪夷所思,他说: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皇上,这长安宫很平常啊。
刘彻很惊讶:噢,这么大口气,你说说,有谁的宫室比我的长安宫更宏伟?
东方朔就笑:我说了,皇上肯定生气。昨天进宫前,我经过树下,看见一个蜂窝,那可比皇上的长安宫好看多了,每只蜂子都有一个房间,所有的蜜蜂都忙碌着。蜂王在中间,她能生出许多蜜蜂,这个帝国很大,宫殿很结实,不管风雨雷电都摧不垮。人家蜂王可了不起,足比那些蜜蜂大几倍,皇上你虽然英明神武,可你怎么也不能长得比东方朔大几倍。这么看,皇上你还不如那蜂王。
东方朔说话挤眉弄眼,比比划划,说得好笑,说得诙谐,周围的宦竖们都跟着吴福傻笑。刘彻心里咯噔一下,老大不舒服,陡然生恨,东方朔这个臭矮子,竟敢拿他说笑,他就不怕死吗?刘彻冷冷地说:我就是蜂王,你也不是雄蜂。东方朔慌忙跪倒说:哪能呢,皇上是雄蜂也是蜂王。我跟吴福他们一样,只不过是个忙忙碌碌的蜜蜂而已。刘彻脸色好看一些了,说:你不必去忙碌,你在我的耳边嗡嗡地叫几声就够了。
刘彻很坦然,把东方朔带到宫内,让他在内宫饱览春色,内宫的女人一个个乌云委髢,酥胸微凸,春色无边。刘彻在宫中真就蜂採蝶浪。东方朔给他当成了什么?他不以为东方朔是人,只当他是自己宠爱的獒犬或是驯养的鸟雀。刘彻伸出手去触摸女人,体味女人。皮肤会呼吸,眼睛会说话,腰肢会述情,脚步能写意。刘彻就惬意极了,舒服极了,世间万物皆为刍狗,只刘彻一人。
东方朔就自念叨:太多了,太多了,罪过呀,罪过。
刘彻问:你瞎念叨什么?
东方朔说:女人太多,你忙不过来,我替你着急。
刘彻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我又不用你帮忙。
东方朔说:你用我,我也帮不上,我没你那本事。只是你总让人家女人呆呆地瞅你,盼你,你又顾不上,这有点不大好,有违天和。
刘彻噗哧一笑:你怎么管到我的头上来了?
东方朔说:说古人的事呢,就听说过有三皇五帝,说有个禹他有个妻子叫涂山氏,没听说还有别的女人。舜有两个妻子,叫娥皇女瑛,舜死在外,两人赶去哭天抹泪的,好不悲伤,足见两个女人都爱舜。你有这么多女人,她们可不会都爱你。
刘彻大笑,爱?爱是什么?我没听说过,你们爱我吗?女人都啄米似地点头。东方朔乐了:说假话。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就讲舜死了之后娥皇女瑛去奔丧的故事,两个人赶到湘水边,哭啊,泪水流在竹子边,把竹子都哭成了泪竹,从此那竹子就叫斑竹了。你们能哭得出来吗?女人们晱晱眼睛,没泪。
刘彻有一个癖好,他喜欢让吴福率领他的阉竖们伺候在一边,看着他与女人交媾,这时他就很兴奋很快乐。
司马迁 第七章(7)
阉竖们不是男人,但也是人,也曾经是男人,那目光就迷离就彷徨,就凄迷。刘彻的粗犷唤醒了心底的本性,本性不再,就只剩下了回顾,回顾与眼前的现实重叠,更增加了凄伤。他们的眼光无性,心底有性。刘彻的雄风唤起了回顾,回顾无比残酷。刘彻根本无视于他们的存在,有的宦竖被眼前男人的犀利所震撼,嘴张大,眼瞪圆,呼气重浊。吴福就狠狠地瞪那个人,用手狠狠地向下压,一压一压的,胖手很轻柔。
刘彻问东方朔:你读过书,最好的书是什么?说来我听听。
东方朔毫不犹豫:《太史公记》。
刘彻生气了:你怎么不说屈原的《离骚》,贾谊的《过秦论》?司马迁就写了那么几篇狗屁文字,还想把天下大事分成五种体例书写,他能写成这部《太史公记》吗?
东方朔笑嘻嘻地说:有人问我,你在皇上面前像什么?插科打诨,嬉笑奉迎,真是个小丑,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你就不能做一个忠良耿直的正臣吗?我告诉他,欣逢盛世,忠良正臣多了,再说皇上这么聪明,臣子想奸佞横行,也做不到,皇上太聪明了,他不需要聪明睿智、干练的大臣,只需要一个说说笑话,让他活得快乐的小人,这个人舍我其谁?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是大汉盛世,就应该少不了满朝忠臣,也缺不了那么三五个败类。皇上这一辈子做了许多大事,总得有人把它写下来,能写好这个的,只有司马迁了。
刘彻不以为然:文人有的是,只要下诏,准有能人能做。东方朔笑着说:我看了司马迁写的《项羽本纪》,一篇文字回肠荡气;,单是写高祖与项羽那几个小故事就写得栩栩如生,有这般生花妙笔,皇上不想让后世人知道你的好故事吗?
司马迁呆在蚕室里,这是一间笼子,不透风的笼子。每隔一会儿就见门上的那根竹筒咝咝作响,那根竹桶很高,在手够不到的地方。司马迁后来才弄明白,每隔一炷香功夫,那瘦老头或是胖老头就会用匈奴人吹火的皮筒子向蚕室内吹气,这是怕把他憋死了。
司马迁爬起来,冲过去,抚摸着墙壁,捶打墙壁,疯了似的叫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没人应声,巨大的坟墓一般的蚕室内只回响着他自己的呼喊。
司马迁跪在地上哭泣,男人给阉割了,这是人生最大的屈辱,他不能再活下去了,从有虞时代起始的史官司马氏,到了他这一代就彻底湮灭,无声无息了,再也没有了一个男人,家族传承的延续到他这儿戛然而止。就像一条河,河水越来越细,流到他这里突然中断,没了,漏水入沙,无影无踪。他跪向司马氏的祖先,念叨着:列祖列宗,列祖列宗啊!
传说之中的远祖是黄帝,然后再是昌意,又生颛顼,有子为称,再生卷章,生子重黎,这一系下来就是司马氏,他是黄帝的子孙呢。如今他要自缢,向祖宗告罪吧。他跪着,缓缓地张开左手,把朱乙送的那块玉放到舌边,舌尖凑过去,轻轻地抵在薄帛上,吸下了鹤顶红……
醒来时,不知他身在何处,躺在一张床上,床榻很破旧,上面铺着草,眼前闪着巴苦相的和笑嘻嘻的两张脸孔。两个老头说:醒了,醒了。瘦老头的巴苦脸上绽开了笑容,他说:太史令大人,我把你的毒给换了,你就死不了。写过项羽,写过刘邦,写过陈涉的人不能死,也不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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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第八章(1)
司马迁对张汤说:给我一支笔,给我竹简,我要写书。
张汤说:好啊,你写吧,要的就是你这精神劲儿,当初文王囚羑里,才学会演八卦。你现今住牢狱,准能写出《太史公记》。一定要写出惊世之作来,要不要我来陪你?
司马迁摇头,他不喜欢张汤。
张汤说,你写《太史公记》,是大业,你能写陈涉,这就不简单。人说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陈涉一败涂地,什么都没留下,只是一个寇。可你一写他,陈涉就成不朽之人。你还有一个创举,要写诸侯,写朝臣,你真要写我是一个酷吏吗?
司马迁点了点头。
张汤在牢内来回踱步,沉吟:好,你写吧,就写我是怎么草菅人命的。我没干多少好事,一生一世,只为大汉。司马大人,你说,像我这种人,究竟是好人呢?还是坏蛋?你说我是坏蛋吧,我每天操心劬劳,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忙啊,我。你看我家也很贫寒,不贪不占,不奢不淫,我不是一个好人吗?可是你看我做的这些事,就不那么地道了,每天杀人。静夜不寐,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双手沾满了鲜血?看这手心的掌纹,一天一变,心惊肉跳呀,做酷吏有什么好?
司马迁听人说,张汤家里有许多儿女,每一餐辄全家团聚,其乐融融。张汤时常用手抚摸着孩子的头,说上几句温馨的话语,但他也许刚刚用这双手扼住咽喉,把犯人活活掐死。
张汤问:你写酷吏,怎么写?你说这些人该死,你知道我有些什么丑事?
司马迁不说。
张汤叹气:好了,好了,你不愿说,也就算了,我替你说,你在《酷吏列传》最后结尾这么说,皇上失德了,法令太多了,好了,好了,本来事情很圆满,非要把它弄得更顺畅些。天下的暴行,止都止不住,这时候可就用得上我张汤这样的人了。我用刑太残酷,说杀就杀,说关就关,简直像野兽一样耀武扬威,像苍鹰一样令人畏惧,我要杀你,说得理直气壮,你被杀戮,总心怀哀怨,你说,这样的天下怎么得了啊?司马迁说:好,我答应你,我做《酷吏列传》时,就拿你这话做结尾。
司马迁的妻子送了钱,被张汤准许来牢内陪司马迁。
她坐在司马迁对面,深情地凝视他,这是她的丈夫,他的男人。司马迁变得削瘦,脸颊能看出骨相。她轻声说:子长,你瘦了。
司马迁不语。妻子说女儿,说外孙杨恽,杨恽很聪明,能把司马迁的几篇文章背诵如流。她说,他要来看你,看你新写的文章。他问,不知道外公要写多少篇,才能写成《太史公记》?
司马迁不动,也不说话,男人的矜持仍在。他对妻子说:把竹简放在一边,我要歇息。他觉得疲惫,腰脊伛偻了,椎骨也向前伸,感觉自己变得衰老,躺在床上,无形中就用了一个被捆系在蚕床上的侧卧姿势。妻子看着,觉得很陌生,这动作像女人的屈就,有一点顾盼之意,脊背在呼唤主人,或是诱惑男人,才有这姿势,这姿势纯然是女性的。她惊讶地看着司马迁,有了一点陌生。
妻子躺在他身边,抚摸他,司马迁的心怯怯地跳,女人的手还是那么温柔。她是名门望族之女,有才能,深知司马迁的书给世人带来什么,那是蚀刻在人类历史长廊上的壁画,刻在心头,挥洒不去,涂抹不掉。她问:你又写了几篇?
司马迁不语,抚摸着她的头发,披散了她的头发,发如垂瀑,流淌在手边,光滑着他的肌肤。
妻子说:你走过那么多地方,每到一地,就请人喝酒,请人讲些故事。你二十岁壮游,连家都不顾,过襄阳,下江陵,沔水旁听歌,九嶷山垂泪;下湘水,走汨罗,学屈原高冠跣足,放浪行骸。你又下会稽,经吴越,直至姑苏,泛太湖揽舟,叹伍员陨命,哀夫差之骄狂。你又走淮阴,听韩信胯下受辱的故事。回来对我说,你最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