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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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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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拿出你的黑心,你的心才能给洗了。你能革面吗?用什么割?用刀割?你那面皮比鼓还厚,怎么革?怎么重新做人,回娘肚子里再生一回?听到犯人呻吟,说:放过我吧,我出去,不再做这事儿了。狱官说,放出去?你决没有第二次机会了。知道什么叫犯人吗?犯人就是犯了第一次,再没第二次机会的人,这就叫犯人。狱官拿竹签戳进犯人的手指甲里,犯人尖声惨叫。狱官大乐,拍手说:好在你知疼。犯人的妻子来了,送衣物,送饭食,狱官与狱卒便奸污女人,嘲弄她,你叫啊,你大声叫,你的男人就会生气,他越生气,就越心疼你,那样的男人值得你救,值得你惦念着。他要是不心疼你,你就不必再惦念他了。监狱里也有秩序,司马迁一开始不大懂,后来才明白,狱里的犯人也分上下。那个和司马迁住在同一间牢里的小个儿矮胖子朱乙,就是犯人的头儿。每天夜里一过子时,狱卒就像夜耗子一般匆匆来去,司马迁坐在监牢里,看他们捣弄,只一会儿,栏杆边就摆满了东西,看得司马迁目瞪口呆。衣服,一套宽大的男人衣服,看上去不大起眼,是一套囚服。司马迁觉得奇怪,牢狱里只能穿囚服,怎么还送一套囚服,这有什么用?朱乙一扯,抖开了囚服,司马迁才看明白,原来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呀。外面是干干净净的粗布囚服,里面细细密密的缝着一层上好的绫缎。还有几盒胭脂,女人用的水粉,女人戴的头饰,又有一个八珍食盒,四样点心,四种干果。还有两坛老酒,上好的醴陵泉酒。旁边还有两双鞋,一支烟杆。朱乙看看女人头饰,笑了笑说,拿去送给李将军的母亲。拿鞋过来,在司马迁的脚上比划了半天,还好,合适。把司马迁脚上的鞋脱扔了。醴陵泉酒拿来放在中间,说:太史令,你是个正人,咱俩今天就喝它个一醉。
  

司马迁 第二章(5)
司马迁问他:这都是些什么?谁拿来的?朱乙笑,笑完了告诉他,狱里的规矩,犯人拿来的东西,得给朱乙先享用,然后再给犯人,要是他喜欢,犯人就捞不到了。
  司马迁很生气,大叫:狱官,狱官!
  狱卒打着灯笼过来了,问:你想干什么?
  司马迁大叫,叫狱官来,你给我叫当值的狱官来!
  狱官披衣跑来问:你叫什么?喊什么?
  司马迁左手抵栏,右手一挥:无法无天!大汉天下怎么尽是污垢之地?你看!他指着摆在牢房边的东西。这是什么?犯人家人送来的,是心意,是心血,这个朱……朱……你叫朱什么?
  朱乙笑了,说:我叫朱乙。
  司马迁戟指怒喝:圣上说,天下有豪强,要把他们全都迁去茂陵。我还不信,在监牢里,我真看到了豪强。你算个什么?一个小混混儿,竟成了牢里的土皇帝,所有的物品都得贡奉给你?!
  朱乙呲牙乐了,太史公大人,你是不是书念多了,读糊涂了?这是什么?这叫人事,什么叫人事?就是人做的事,就是会做事,他们得讨好我,才有活命。
  书卷竹简、三坟五典、江湖河渎、天地公理,一时世间万物,全都化成文字,与眼前的牢狱极不和谐。人得讲理,咋能弱肉强食呢?司马迁熟知历史,能诵古经,面对着这个无赖朱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这才体味到孔子说的那一句话“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是何等正确。他抚依栏杆,想好好地与朱乙这个下等人促膝谈心,可又一时语塞。说什么呢?讲道理,讲大汉天下,讲忠孝节义?两眼瞪得滚圆,无话可说。
  朱乙讪笑,太史令,人都说你能下笔千言,是个大才子,你怎么讲不出话来了?
  监牢里进来两个狱卒,挑着灯,站立两侧,随后进来了一个胖胖的人,他是司马迁的挚友,北军使者任安。任安哭了,两手抚着栏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想说,那天在朝廷上,我不是不想说话,也不是不敢说话,我是真说不出话来。他也知道司马迁总讥笑他,他胆小,从前两人总一起饮酒,一声炸雷,惊得他手中双箸落地。司马迁说他:人无大志,就无大勇,天雷雨雪,应时之变,不须惊惧,看来你不是一个大才。任安当时不服,至今他也不服司马迁。他眼中噙泪,对司马迁说:子长啊,你何必……你何苦……说完就泣不成声。
  这两个人默然相对,像一对情人,手里抚摸着同一根监栏,相对伫立,久久无语。
  在朝臣之中,只有北军使者任安与司马迁最是相好,两人好文,好酒,好勇,又好奇士。一旦有暇,两人便饮酒说文,说得酒酣言畅。任安跟司马迁不同,他言语迟,说话结巴,一说话总是先眨眼睛。司马迁有些看不起他,以为他没有文采,可一看任安写的文章,竟是无法圈点,无一字可改,无一字可易,这才知道任安是一个大才子。
  任安流泪说:子长,不是我不说话,是真的说不出来呀。司马迁淡淡一笑,他明白,任安这种人,就像荆轲刺秦王故事里的那个秦舞阳一样,平时有勇有谋,遇事胆大不慌,敢在当街杀人;可一站在秦王面前,脸色大变,面色苍白,两腿战栗,他怕了。面对秦王,只有荆轲才是勇士,他谈笑风生,图穷而匕首现。司马迁认定他自己就是荆轲,而任安至多不过是一个秦舞阳。司马迁说:你怕了,你不怕别人,你是怕死。任安默然,说:我不怕死,我怕受罪。
  任安坐在司马迁面前,看着他,两人似成隔世,恍惚之中变得十分陌生。司马迁问:你说,李陵该不该死?任安说:李陵是李广的孙子,从李广到李敢再到李陵,一家三代都是大汉名将,战功显赫。他降了匈奴,实在是没办法,他不该死,李陵的家人就更不该死。
  司马迁越说越激昂:任安,你是个小人,你这么懂得道理,在朝廷上为什么不说话?你回头看,对面牢内就关着李陵的家人,他的母亲就是李敢的妻子。母亲、弟弟,满门忠烈的李家就只剩下了三个人,他们全都得一死吗?廷尉张汤是个卑鄙小人,只有他这种人,才干得出龌龊事。有人拿九十万钱去赎李家人,他拒不收钱,他一个廷尉府可以不理睬大汉刑律,想杀人就杀人?!高祖皇帝定下的条律,凡入三十万钱,就可免人一死,在他那里没用。他没胆子,也行啊。可他这个小人是怎么干的?把钱分给当街游走的泼皮无赖,又拿钱去送给乡下的年迈老人,替圣上布德。朝堂上满是这种卑鄙小人,大汉朝还有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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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第二章(6)
任安苦笑着,站起来走近,坐在牢房前的土地上,土地坚硬似铁,潮湿阴冷。他说:子长啊,你怎么这么傻?大汉朝是大汉天子的,不是你的。你是太史令,挣几个小钱,吏禄六百石的小官,上朝低着头,眼睛盯着前排的官,他弯腰你就弯腰,他叩头你就叩头,你较什么真呀?任安很气恨,像司马迁这种人,耿直成了癖好,高洁成了习性,文饰成了习惯,人越活越傻,文章越作越精,人活在世,这是活人呢,还是活文?他想告诉司马迁,人走路不能直着走,孔子制礼,讲究的是:亦步亦趋。就是说人走路时,你也得走一走,停一停,躲一躲,看一看。何况做事呢?这不像你在竹简上写字,一根竹简摸到底,古人说你写得直,叫直笔。那是赞美你,说你敢干。今天说你禀笔直书,那是骂你,骂你是个蠢货!
  任安会做事,他做北军使者,做得很谨慎。有一天,当街遇上太子戾,太子对他好脸色,嘘寒问暖,没说几句话,任安就昏倒了。虽说天有大太阳,但也不是烈日炎炎,任安又是剽悍武将,身子骨不差,不至于昏倒。他可不想让人看到他当街与太子搭话,要是让汉武帝知道,他这北军使者就不妙了。司马迁听说这件事,淡然一笑,做人做到任安这个份上,也够累的,为保一个官,就下这么大的心思。
  司马迁喝醉了酒,就口吐真言,说:任安,你为人苟且。任安也笑:你真是读书读傻了,我以为你要赞赏我。你说,我怎么为人苟且?司马迁说:你在太子面前装傻,当街昏倒,是不诚。你背后怕皇上怪罪,是不忠。你这样不忠不诚,偏做一个最需要忠诚品质的北军将领,这不是对大汉朝的讥讽吗?任安说:子长,不是我说你,你真是个书呆子。我和太子在街上说话,要是有人报给皇上,皇上猜疑起来,就害了太子,害了太子就害了国家。害了国家的人,还谈什么忠?太子和我说话,我要不昏倒,他再多说几句,我要是与太子亲近,皇上又担心我这个北军使者,连北军都不要我带了,我还跟谁说诚?你说,为了国家,我是不是只能这么做,最好这么做?司马迁给任安问得无话可说,呆住了,觉得任安这人人品不怎么样,可要他说服任安,讲明任安做事究竟有什么过失,他还真说不清楚。
  任安与他交厚,从前两人在一起时,总是那么亲近,如今他身陷囹圄,使得任安尴尬。任安对他说,我与你是生死之交,一定要救你出去,但我没有三十万钱,我怎么能弄得三十万钱,赎你出狱呢?司马迁笑笑,说:我要是你,就不救人,人有时可救,有时不可救,你要救我,得罪了皇上,你受不住的。任安说,我去找了两个人,他们说……他们说……
  任安不说了,眼珠子咕碌碌地转,瞅着司马迁,不再吐话。司马迁说,你找过谁?找了田汀故钦伊肆跚鼩樱咳伟擦骼崴担蚁热フ伊跚鼩樱偃フ伊颂锿‘,你猜结果怎么样?司马迁心里悲凉,会怎么样?他们不会放过他的,两人虽说做人不一,但没人肯出钱救他。他说,他们不肯救我,不肯助我?任安苦笑,你想不到,两人都想到了一件事,要你做一件事,他们才肯出钱助你。你呀,咳,都猜不出是什么事儿?司马迁想一想,说,要我写史时,专写他好处,是不是?任安不语了,看来司马迁心里有数。他不再吭声,从袖内抽出一册竹简,交与司马迁,司马迁看,竟是刘屈氂田汀写?垂钙窦颍韭砬ú挥纱笮Γ鐾反笮Γ猩担馐橇跚鼩勇穑空馐翘锿‘吗?我看怎么像是张良列传,怎么像是陈平列传?就这狗屁文字,也拿来给我看?任安,你也是一个读书人,你说,他两人能比得过张良与陈平吗?任安说,你呀,怎么这么傻呢?你说他比得过比不过?比得过也就比得过,比不过也得比得过,他比不过,你就得死在狱里。依大汉刑律,你犯了死罪,按律当斩。没有三十万钱入官,只能一死,你甘心就死吗?
  司马迁夜不能寐,扪心自问,他该死吗?总是恍惚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不知自己身陷囹圄。他想自己是一个犯人了,就对自己说,我不是,我真不是。只是说了一通直话,犯颜直谏,触怒了皇上,我犯了死罪吗?我没罪,我就是有罪,也是爱大汉,也是对皇上忠心不贰啊。他不甘心就死,想到了父亲司马谈,父亲临死时牵扯着他的手,告诉他,要修史,是他的事,是上天降与司马氏的大任,你不能不完成啊。那一天他快马加鞭赶去洛阳,去见病危的父亲。司马谈躺在床榻上,两眼目光炯炯,扯着儿子的手,说,我追随皇上去封禅,我要跟着皇上去,封禅大典这可是千古盛事,得躬奉其盛啊。可就这个节骨眼儿上,我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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