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在他的余生中就用这样一幅图画来宽慰自己:
在广阔的、洁净的海滩上,翻扣着几条木舟,大海如漫长的飘带,平静如镜。一个矮个子老人须发皆白,坐在沙滩上,唱着小曲儿,他身边围着几个孩子,孩子们笑着,央求他讲笑话,讲神仙的笑话。老人就讲神仙安期生吃长米的故事,这故事很好笑,神仙吃米,吃过了,米又长成原样儿。一早起来他就费心地琢磨,昨天到底吃的是哪一头呢?就怕今天吃错了。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男孩子光着身子,露出那小小的男人根蒂,女孩子也光着身子,能看到那未长成的瓠犀。孩子们啊啊吼叫,扑向大海。
司马迁用这个来平息自己的心境,生命之舟便摇摇曳曳地生出一些快乐、激动。这同沉静的冥冥之中老妻的凝视一样,专注而顽强地站在他眼前,给他生命以补偿、动力,人生便有了激励。
有一天夜里刘彻对司马迁说,没人能像曼倩那样,把人生悟得透。有人说张良就是这样的人,功成名退。传说中的高祖故事,总是说张良偷偷地、悄悄地走了,没有跟高祖告别,也没得到高祖皇帝的许可。其实不是这样的,张良是见过高祖皇帝的,跟他说了要走,高祖皇帝很伤心,但张良说的一番话,又让他不能不服,知道张良说什么吗?
司马迁 第三十二章(2)
司马迁不知道。
刘彻说:张良说,大汉没有开国,我做了你的老师,大汉开国了,你就是开国帝王,开国帝王是不该有老师的,谁能做得了你的老师呢?我只能走,没有我,你会做得更好。这话让高祖皇帝激动,他一生一世都惦念张良,在暖阁里画下了张良的图画,每逢想念张良,他就去暖阁里看画像。
司马迁不明白,一个帝王怎么总是渴求自己的臣子或是妃子完美无瑕,成为俗世之中的神人?具有神仙一样的品性,不贪欲,没野心,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可能吗?刘彻在用自己的梦编织一个神话,无论他渴望的女人、还是渴求的贤臣,都难食人间烟火。
刘彻有一个习惯,就是去水榭看望刘陵,他不与刘陵见面,只在远处凝望水榭。他看水榭时,那姿态就像《诗经》江上遗珮的故事,美人只扔下了珮玉,却拿走了男人的心,从此男人就魂牵梦绕,看着一湾河水,生出无限的情思。刘彻喜欢沿着湖边散步,此时他才是最和气、最感伤的。他跟司马迁说话,问司马迁写些什么?司马迁就讲自己写的人物,写的故事,讲他在那些故事中的十分得意和万分感伤。刘彻就和他商量,说他的想法。刘彻很聪明,能从那些故事中体会到司马迁的王者气概。他说写得好。说到韩信从屠夫胯下而过,刘彻叹息说,这是真英雄。他突然问司马迁,你为什么不写一写杀韩信时,高祖皇帝是不是很伤心,他那一天都干些什么了?说到司马迁那差点掉了脑袋的二十几个字,刘彻笑了,说,其实这些字写得好,是精髓。就这二十几个字,也足以使你不朽。
司马迁有点儿惊讶,惊讶刘彻的精明,当他心平气和时,一切人间事物都能够理解,一切人情世故都能够领会,为什么他要做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呢?
刘彻命令吴福把这儿的流泉弄得更好些,无论春夏秋冬都有潺潺流水,流漱石阶,脚下的踏阶石正在水里,夕阳就被一只只脚踩碎,踩成碎金残银,人仿佛行走在湖上,身姿轻盈,心灵翱翔,生命也变得轻盈起来。有时刘陵就唱歌,刘陵抚琴不同凡响,就是李延年也说,刘陵不痴不狂,能成为唯一做他弟子的人。可惜刘陵心意不在琴上,刘陵的琴声轻巧,像一串串珠粒,迸溅在湖上,湖就成了心田,搅起了一层层涟漪。
刘彻不谈刘陵,在他心中刘陵只是一个隐痛。他不跟司马迁谈羊车,也不说他第一次乘羊车就到了剑池阁,上天在冥冥之中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能意会到,会选勿思做他的妃子,然后再让她做皇后吗?可能不会,他不会那么做,因为勿思太能讲,侃侃而谈不像是女人的天性。那斜削的双肩告诉他这女人一出生就与众不同,她能顺利地从生命之门爬出来,比别人少些痛苦和浴血,生命才要她付出代价,人生道路就比别人艰难、曲折得多。她也不可能娶刘陵做他的皇后,这不合乎礼仪。董仲舒给了他一个管理天下的办法,但这办法同时也束缚了他自己。“存天理,灭人欲”是儒家提倡的人格,他不能与自己的妹妹走在一起,在他眼中,刘陵是精灵,不是一个俗人,飘忽来去的神仙,似乎才是刘陵的伴侣。
琴音清悦,琴音高亢,琴音曼妙,琴音呜咽,诉刘陵深情,讲刘陵悲伤,一缕琴音串着一串儿水波飞溅脚底,恍惚间能看见水花,但又没有。琴音就震在脚上,颤在腿骨,扯着男人的根蒂,串向心弦,最后在头脑里轰响,成黄钟大吕之声。
刘彻感受着,生命就注入了鲜血,有了刚强,脚步很稳。刘陵给他生命,给他情感,能感悟到刘陵,就觉得心弦是扯在一起的,从他的手传至琴弦,再从水中扯上刘彻的心,心与心同在。
刘屈氂和御史大夫商议,他对刘彻和司马迁总在一起,感到不安。公孙弘这会儿做了刘弗陵的老师,忙着教他帝王之术,而且时常会拜访刘屈氂,请教如何教刘弗陵。公孙弘就依照着刘屈氂的帝王之策教新太子。刘屈氂觉得,只有一个司马迁是他该看重的人物,琢磨如何才能让刘彻疏远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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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第三十二章(3)
机会就来了,司马迁的车夫朱乙总是在茂陵酒馆里讲《太史公记》的故事,时间一久,朱乙就成了名人。做名人的感觉很好,许多人把朱乙也传说成郭解一类的人物。当茂陵酒馆中集满了人时,朱乙一定来,只要司马迁在宫中陪着皇帝,朱乙就有足够的时间来酒馆里闲坐。无论男女老幼、乞丐佣工全认识朱乙,都恭敬地跟他打招呼。朱乙很神气,同所有的人打招呼,笑着,真是大人物一样,宽容地、慈和地笑,然后就坐在酒馆里。有人上茶,然后上酒,朱乙身边就聚集了人,围着他,听他讲故事。朱乙讲的可不是瞎话,他讲几千年的历史,从黄帝起始讲到禹,讲到舜,什么故事他都知道,这个人的学问太大了。可酒馆里的人又发现了一个神奇之处,这么有学问的人竟然不认字,要说朱乙不认字也不对,不认字他怎么能把《太史公记》里一篇一篇的故事都背下来?有人试过,拿《太史公记》问朱乙,朱乙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明白。可更有人去试,让朱乙念酒馆里的酒牌子,朱乙就挠脑袋,说:我不认得,真不认得。众人大笑。听朱乙讲故事,听的人听出神来了,朱乙也不知道自己讲了哪些?有哪些故事没讲,又有哪些故事无数遍地讲过?人们有时就央求他,讲一个淮阴侯吧?朱乙就站起来拉个架势,先念那几十个字。朱乙的嗓子亮,念起来很威风,念到“敌国破,谋臣亡”,众人就喝彩。
朱乙今天更神气,特意在衣服上佩了两块玉,穿一件新衣服。每逢他穿新衣服,就意味着司马大人又写新文章了,来围着听朱乙讲故事的人就更多了。朱乙觉得今天是他的节日,他要讲一个回肠荡气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司马迁刚写完的《朱家郭解列传》。人们围着他,朱乙就开讲了:朱家郭解是人心目中的英雄,没有谁比他们更感人了。司马迁笔下的朱家郭解更是生动,人们都听痴了,听傻了,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追求朱家郭解,能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一生的幸福。朱乙仿佛自己就是郭解,他讲郭解时讲得太生动了,郭解个头不高,不就像他朱乙一般的貌不惊人吗?但郭解是大侠,是他生命中最敬佩的人物。他讲得血脉贲张,讲得围听的人都痴痴迷迷。
有人问,这么好的文章,是司马大人写下的吗?
朱乙笑,你以为还有谁,能写下这文章吗?
那人又问,朱家郭解不是皇上要杀的人吗?司马大人怎么能这么写?
朱乙冷笑,你知道什么?司马大人不畏强暴,皇上也佩服他。
朱乙正讲得高兴,身边的几个人突然出手抓住了朱乙,把他的头强摁在桌上,茶也洒了,酒也倒了。朱乙大喊,混蛋,你们要干什么?
这些人喊:奉丞相令,捉拿郭解反贼余党!
御史大夫上折子,奏司马迁车夫横行不法,到处煽动造反,现已被拿住,请皇上裁处。
司马迁这一天想要回茂陵,车夫朱乙没来,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朱乙这人重然诺、守规矩,绝不会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他一定是出事儿了。直到廷尉张汤告诉他,他的车夫朱乙已被下到大牢里,他才知道。当御史大夫的奏折到了司马迁手里,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御史大夫,背后就一定有刘屈氂。如果是刘屈氂想整他,一定会痛下杀手。司马迁好几次从死亡之中逃脱,这一回他心里很镇定,他想先去看看朱乙,问问朱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张汤陪他去狱中看朱乙,朱乙给打得皮开肉绽,一见到司马迁,就咧嘴乐了乐。司马迁问他话。他说,能不能请廷尉大人走开,让他单独跟司马大人说几句话?他说得很恳切。
张汤冷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是想告诉司马大人,要他舍了你,你想说你恨司马大人,给他做车夫,就是想杀他,是不是?
朱乙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张汤这几句话,把他搜肠刮肚想出来的主意给弄得没用了。朱乙还不明白,朝廷上的权势之争是要死人的,任何一个拿来做说头的缘由都能引发一场灭族之罪,引发一场###。他也不知道刘屈氂算计司马迁了,他只不过是一个缘由而已。
司马迁 第三十二章(4)
张汤说,你给司马大人带来了麻烦,但不是你,别人也会给他带来麻烦。
司马迁想着去淮南王府那一次,刘屈氂就曾告过他,想要他一死。但刘彻放过了他,刘彻很清楚地告诉他,他是放过了司马迁,这一回把朱乙抓入狱中,就是要旧事重提。
朱乙没办法了,念叨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不能害了司马大人,我不能害他呀?
张汤拿着一些竹简,告诉他:有许多人作证,说你在酒馆里蛊惑造反,说朱家郭解是正义的。
司马迁不语,他像那只吃过肉的老鼠,躲在洞中。突然想到,假如当初张汤没有发现是那躲在洞中的老鼠拖走了肉,结果又如何呢?张汤就不会做廷尉,就不会审人、杀人,一切故事就不像现在这样子了。
张汤说,你会害了司马大人的。
张汤一走,朱乙就抓住司马迁的手,急急地说,我不想害你,我不想害你!我去讲你写的书,谁都乐意听。他们给我倒茶,给我斟酒,我可不想害你,司马大人,我怎么办?你说,我要不要说不是你让我做的,我只是自己愿意去讲的?我要不要自尽,一死来救你?
司马迁招呼他坐,告诉他为什么会出现这件事。刘屈氂想要他死,这件事会从朱乙开始,到司马一家全部被诛灭为止。
朱乙流泪,怎么会这样?大人的书眼看就写完了,怎么会出这种事儿?
朱乙拿出他那玉石瓶来,这种小瓶子,他曾送过一个给司马迁。司马迁曾经自尽,但没死成,看到这小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