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就喷涌而出,张汤的头向下点着,颤着,挺脖筋挣扎,但抬不起头,血很快就流尽了,两只手也抬不起来了,不是脖筋支撑着头,是颈椎支撑着,血要流光了。疼痛弥漫至全身,杀了那么多人,就该这么死啊。
司马迁和吴福敲开了门,张汤家人都出来了,只有小儿子和那个小丫头交媾后太疲惫了,还在昏睡。司马迁说,皇上有命,要见廷尉,快带我们去见他。
老妻说,他可能死了。
吴福生气了,你怎么知道他死了?快带我们去。
一向百依百顺的老妻突然来了倔劲儿,你算个什么?别跟我大声喊,谁也别去打扰他,你们平时折腾得还不够吗?他天天晚上都睡不着。
司马迁说,皇上把自己的龙凤玉珮摘下来,送给廷尉大人,你就让我们见他一见吧?
老妻说,见吧,见吧。就领着他们向后走,走到了正屋堂前,突然站住了,两手捂着脸,哭了,说:他死了,他死了,你们去吧。
吴福紧走几步,推开了门。看到了张汤,张汤死得很奇特,他用两柄剑弄成剪状,把自己生生给切死了。
司马迁的心轰一下化了,心没了,浑身发软。想着张汤就这么死了,心里那憎恶、仇恨都没了,一时就只剩下了歉疚。他欠张汤的吗?他怎么不能再愤怒地说一声“张汤死,而民不思”呢?他说不出来,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吴福呆住了,慢慢地走上去,嘴里念叨着,死了,死了,就这么死了,又死了一个,咋这么想不开呢?人呢咋也得活着,要是死了,就没什么意思了。吴福面对着张汤,说,廷尉大人,皇上想着你,念着你呢。夜里睡不好,让我来看你,给你两块玉。这两块玉,一块是龙,一块是凤,人家说是龙凤呈祥,吉祥平安,你咋就那么想不开,也不说一声道一声,就走了呢?吴福就把那两块玉轻轻地放在张汤的身上,说,你要我怎么对皇上说呢?你让我说什么呢?吴福哭了,哭得很伤心。
门大开着,张汤的老妻进来了,身后跟着一家人。看看眼前的情景,没说话,一个个回身走了。再回来就全身是孝服,头扎孝带,没人说话。大儿子说,娘啊,要不要叫一声小弟弟?老妻说,叫什么叫,让他睡吧,他今个儿不是新婚吗?那可是咱家的大喜事儿。
家人就忙碌着,看也不看吴福和司马迁,所有的人都忙碌着,把正屋的东西都抬出去,一些破旧的家俱还有桌案都抬到外面,棺柩抬进来,把张汤放进棺柩里,穿好衣服,张汤的脸都瘪了,没有血色的脸看上去很难看。家人把他放进棺内,就布置起灵堂。老妻把那两块玉随手扔在一边,没有张汤对皇上的那种战战兢兢的敬重,忘了还有两个人站在一旁看着。灵堂布置好了,老妻站在那里轻声说,你就这么走了,还真就像你自己说的,是不得好死,你说得对,说得对啊,不得好死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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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第三十八章(7)
司马迁和吴福觉得尴尬,不知道该做什么,也许该走,回去向皇上禀报,也许该对张汤家人说几句话,安慰他们。没人理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在张汤的府内是多余的,是无用的人。吴福说,走吧,走吧,回去禀报皇上,廷尉大人没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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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第三十九章(1)
刘彻没说话,盯着刘屈氂的那张画看,全神贯注。
吴福很小心地呈上张汤的奏折。
刘彻说,念。
吴福就念,念得很用心,又有情感,一边念一边流泪。
刘彻不动声色,为什么人们都用一个方法来跟他较劲呢?窦婴自尽了,一死保住了窦氏全家。田汀惨凰溃直W×颂锿‘一族,难道他们都这么想,死了就一了百了吗?难道皇上就不会治他全家的罪?张汤也死了,自尽而死。他生气,恨,生气的是这些人都自己选择了死亡的方式。他想错了,以为人都怕死,没人怕死,一到生死关头,就没人肯跟他熬下去了,都选择了死亡,死亡就是解脱。
刘彻很生气,恨这些人,连刘屈氂在内,要么就是离开他,要么就是背叛他。他突然大吼:好了,别说了,我用谁做廷尉,他管得着吗?他让我用杜周,我就用杜周吗?还有你。刘彻指着司马迁,这下好了吧,你不是恨张汤吗?张汤死了,你也不用恨他了,天下的事儿就太平了。你用不用上张汤的坟墓上对他说几句,你就告诉他“张汤死,而民不思!”你跟他说呀,对他的家人说,对大汉朝的百官说。有人说,皇上心狠,我看你心更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看张汤?就让你看看酷吏活成什么样儿,他一家没什么好日子。我一给他钱财,张汤就送人,送的都是那些他手下的穷官、穷人,你能比得上他这个酷吏吗?大汉朝要都是他这种酷吏,天下会不会太平些?你说张汤杀人,杀了多少好人,杀了多少坏蛋,你能说得清吗?
司马迁觉得自己心里也有气,低着头,感到不平,他说,皇上因为张汤死了,就要牵怒于人,可惜我还是会写上“张汤死,而民不思!”除非皇上把我杀了,不然我就这么写。
刘彻说,好啊,写吧,写吧。不管你写什么,你把《武帝本纪》拿来我看,我就把你的《武帝本纪》存在宫内,不管你是生前、死后,我就要存它一篇,你不许给我改动一字,我看看你把我写成什么样儿。
司马迁回到家中,没想到女儿一家会来。女儿有点儿忧虑,眉宇间略带愁容。她淡淡地笑着,笑中有悲伤。
杨敞要跟司马迁饮酒,很得意,他说,岳父,我才明白人怎么才算是有骨气,怎么才叫不怕死。人要扬眉吐气,就行了,谁都怕你,你不怕别人。你看,我把张汤给拿下了,这会儿朝臣看我,那眼光……
杨敞说得很得意,司马迁和女儿斜眼看他,他们看不起他。杨敞陪笑说,皇上听了张汤的,用杜周做廷尉。杜周比张汤更坏,你说得对。他对司马迁的女儿说,我要拿下杜周,让他服罪,这是我要做的另一件大事儿。
司马迁有点儿惊讶,女儿什么时候对官场倾轧有兴趣了?她怎么能成杨敞的帮凶了呢?他就对女儿说,你跟我来。
女儿笑一笑,就跟着他走出来了。女儿长得很美,有点像刘陵,与刘陵又不大一样。
司马迁问,你想干什么?
女儿说,他想当官,就让他当好了。这么干下去,像他这种人能做丞相,你信不信?
司马迁乐了,心情一下子好了,想起女儿小时总弄恶作剧,弄了一只小龟,把它粘在司马迁的桌上,龟头朝西。司马迁一见就笑了,女儿这是在骂他,他的名字就是一个向西走的大龟。他问女儿,这是什么?女儿说,这就是你,就是司马迁,是一只往西边爬的大龟。也许这就是他一生的命运,“遷”这个字就是他一生命运的谶言,他的一生就是渐渐西行,一步步爬向死亡的大龟。
女儿说,我想了好久,是我们错了。为什么只等着人来杀我们,人的一生不能等待,向前走就多了许多机会。要进取,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反正皇上也要杀人,就先帮他杀别人好了。
司马迁注视着女儿,觉得有点陌生。他能体会到,人在焦虑不安中能改变心性,但想不到女儿会变。看着女儿,他竟无话可说。
女儿说,从今天起,你别管我,我活着只为了一件事儿,那就是把《太史公记》这部书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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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第三十九章(2)
司马迁一个人站在院里,像刘彻一样眺望茂陵,在这儿可能看清茂陵。这会儿他能体味到刘彻的心意了。真是难以言说,苦涩、沉重,不知滋味。屋里女儿跟杨敞说笑着,女儿跟杨敞的心更远了,家反而和谐一些了。女儿跟他的心更近,他与女儿人变得疏远了。他能体会到刘彻的心思了,只剩下了孤独、衰老。
这天晚上,司马迁去宫中当值,跟吴福对坐,这情形就像好久前他跟东方朔坐在一起一样。东方朔走了,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阴影,看着皇上瞅那张刘屈氂的画,司马迁就想到了东方朔。蓬莱海边有一个矮个子老人,给一群孩子讲神仙,讲皇帝。在东方朔的故事里,皇帝跟神仙一样既好笑又愚蠢。海滩是白净的,在太阳下与海相连,跟海一样闪金烁银。司马迁笑了。
吴福问,笑什么?
司马迁说,想到了东方朔。
吴福说,好啊,他可是活得好。太子想他,皇上想他,你想他,我也想他。人能活到这个份儿上,可不容易,你说是不是?我从小就过苦日子,没见过神仙,也没听说过神仙,要是死后能见到神仙就好了。
吴福就说起了他去小乐子家,他说,那回害死了小乐子,皇上恩准了,我去了他家。我一路上就想,怎么跟他家人说小乐子的死因,想了好多好多的话,到了那儿就愣了,县官州官都来了,拥着我到他家去。我告诉他们要办什么,马上就都办了。把当地最大的一家院子给买下了,人马上搬走,小乐子一家人就住进去,也有人侍候了,把小乐子埋在坟地里,种了树,立了碑。我要在碑上刻字,刻“孝子吴乐之墓”,后面想刻上我的名字,他爹的名字、可他爹死活不干,说,都是你的儿了,我跟你抢啥呢?要是没你,小乐子咋有这么大的出息?死活也只能让我一个人刻上名字。司马大人,你说,我是不是真有儿子啦?
看着吴福的脸,满脸绽开着笑容,笑得快活,笑得舒心。司马迁真的就没话儿说了。他说,吴福,你的命好,有小乐子帮你。
吴福悄声说,是我告诉郭解走的,我佩服他这个人儿。其实皇上心里也明白,他是饶过了我。
从未想到,像吴福这样的人会喜欢郭解,会为郭解而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吴福说,他这一生最敬佩的人就是郭解。很难弄明白吴福为什么那么敬佩郭解,说起郭解来,满脸都是幸福神色:我见过郭解,那是在茂陵。他见了我,对我笑。我说,我不是个正常人。郭解笑,说,你比正常人还正常。我告诉他,我是宫中的人。他说,能不能和我坐下喝杯酒?他给我斟酒,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像我这种人,不死不活的,不男不女的,谁看得上?郭解请我喝酒,他还为我唱了一首歌,那首歌就叫《陟岵》。他叫我跟他一块唱,我说我唱不好。他说,你唱得好,我们一起唱,肯定唱得好。他就弹着酒杯,我们两个人一起唱,唱得真快活啊。他是世上最拿我当人的,我佩服他。
过去的日子像流水,从吴福的嘴里一点一点儿的流淌出来,他喜欢郭解,有了郭解,生命就更有意义了,他愿意把宫中的一切都告诉郭解。郭解就更胸有成竹,不必匆忙。吴福满脸幸福,悄声说,他是真汉子,就是死了,也有那么多人愿意跟他。我愿意跟他死。我也想跟他走,可我怕,怕我一死,玷污了他的名声。吴福说着说着,有点儿不大对劲了,半边脸有点儿歪斜,一边的肌肉变得僵硬,身子渐渐地就要倒下。
司马迁叫:吴事,吴事,快来呀,他不行了。
吴事就跑过来,拽吴福,尖声叫:干爹,干爹,快起来,你别闹了,你别闹了,行不行?别吓坏了我,你快起来呀。
吴福斜着眼,有一眼能动,那眼里满是哀求,瞅着司马迁。
吴事从身后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