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身子一松,蓦地明白了,哑然失笑,太子啊,皇上他不行了,他要真不行了,是不是我就得先死?真可惜,杀了我,《武帝本纪》还在啊。
刘弗陵说,别做梦了,就是有,我也不许他们印。他看着司马迁的脸,整张脸都变得扭曲起来,痛苦,悲愤,郁闷,难过,尽写脸上。这让他心中不忍,说,我活着,你的书就不能印,我要死了,就可以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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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第四十一章(5)
司马迁很痛苦,这个还没做上皇帝的太子,一句话就让他的《太史公记》再等上几十年,他想,也许朱乙会死,女儿也老了,恽儿也成了一个老人,那时才能印《太史公记》?他觉得很悲哀,忍不住了,大声说,为什么不能印?你说《武帝本纪》是诬蔑皇上,哪一件不是事实,哪一件说得不对?
刘弗陵大声问:你说父皇被方士、术士骗了,这是事实吗?
司马迁说:是,一而再,再而三。
刘弗陵说,太过分了,你怎么能这么说父皇?太过分了。刘弗陵一路上都给自己壮胆,想大义斥责司马迁的罪过,说得明明白白,然后再亲手杀了司马迁。父皇要他亲自来处置司马迁,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可一见到司马迁,怎么就说不明白了?是不是文人多才,一讲起道理来,就让你只能佩服,无法反驳?他决定早早动手,说:你不用说了,我今天就要处死你,来人!
随从人过来,以为要动手,不料刘弗陵说,你们替我扶着他,扶他靠墙。连司马迁都惊呆了,刘弗陵要做什么?刘弗陵拔出佩剑,说,我奉父皇之命,要杀了你,要杀了你!
他扑过去,想要动手,一剑刺死司马迁。司马迁凝神看着他,目光清澈坚定,他下不了手。蓦地想起公孙弘对他说过,皇上处理太子那件事,心里是很难过的,你要能体谅到皇上的心意,才能做一个好皇帝。皇上爱不爱太子,爱不爱卫皇后?爱。但要想到大汉,这爱就只能舍了。你想做皇上,就得舍去许多平常人的情感。刘弗陵记住了这个,他就要舍去对司马迁的好感,杀了他。父皇不是说,要他亲手杀人吗?他自言自语说,我要亲手杀了你,你是父皇的仇人,是你把父皇气病了的,是你让他躺在床上起不来的!
刘弗陵愤怒地冲向司马迁,积聚起的怒火如山,可剑到了司马迁胸前,又停住了,下不了手。他不能杀人。
没料到就杜周从旁边伸出双手,轻轻地握着刘弗陵的手,向前一送,剑就插进了司马迁的胸膛。刘弗陵大喊:我不要杀人,我还没想好呢,我没想杀他,我不想杀他。他反应也快,向后拽剑,剑尖就轻轻地刺了司马迁的心脏一下……
是泰山,是琅琊山,群山飞舞,乱云飞渡,所有巡幸路上、封禅仪式上见到的群山都在眼前飞舞。黄河蜿蜒,芝水呜咽,密如蛛网的河水织成了细细密密的血管,直流向人类的心脏。心脏跳动着,就唱出古老的激越的情歌,回旋在井田上,回旋在阡陌里,同桔槔声响相谐,同桑间的舞步成趣,河水扑蔌蔌地流,声响平和,歌声欢快,歌声呜咽,歌声悲凉,直捅你心脏,倏忽就灌满了身心。天地自在,从河水旁站起了人类,就像血管旁生成的肌肉一样,世界充实了,完美了,人类就生生死死世世代代地存活着。心疼,疼得轻,丝丝缕缕的疼痛慢慢地传遍全身。
他凝视刘弗陵,这是又一个大汉皇帝,他的帝王生涯是由刺杀了司马迁开始的。
刘陵坐上了船,吴事心里总惦念着,觉得该把刘陵带去,要她给皇上一句话,或是一个交待,皇上的病情或许会好些呢。但他拿不准要不要把一身孝服的刘陵带到刘彻面前,刘彻肯定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刘陵坐在船上,她的坐姿跟刘彻最后一次离开水榭是一样的,也是坐在那里看着水榭一步一步的去远了,一直面无表情。
吴事说,长公主,跟你商量商量,你能不能不穿这身衣服?皇上肯定很想见你,你这样一去,会吓坏他的。
刘陵笑笑,说,皇上要死了,我去吊祭吊祭他,不好吗?
吴事说,他最惦念的就是你了,临死前安排的事儿,竟是哪一回也不落下你。皇上有那么多妃子,他都没想留下一句话,长公主,你就换身衣服,去看看皇上吧?
刘陵说,我就这个样子去,让去就去,不让就不去。
吴事把刘陵带到刘彻的榻前。刘陵清楚地记着,这屋子的摆设就跟许多年前一样。刘彻躺在床上,神志有点儿不清,但他双眼盯着刘陵,像有话要说。刘陵就凑过去,听他说什么。
司马迁 第四十一章(6)
刘彻说,有什么解不开,说不开的呢?我姓刘,你也姓刘。
这是刘彻活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刘彻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他梦见了他的女人,那个知心、痴心、诚心,伴他一生一世的女人。那个女人斜躺着,是一个求他垂顾的姿势,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是司马迁,长着同司马迁一模一样的面容。
2001年6月构思;
2004年写稿初成;
2005年8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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