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商量好了,就往沧州路上走去。不止一日,来到了沧州地界,问人:“柴大官人的庄子在哪里?”问了地名,投庄前走去,问庄客:“柴大官人在庄上不?”庄客回答说:“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不在庄上。”宋江又问:“从这里到东庄有多少路?”庄客说:“有四十多里。”〖柴进作为郑王或梁王的承袭者,封地一定很广阔。这里写他从东庄到西庄,就有四十里,当不是虚。〗宋江说:“从哪条路去?”庄客说:“请问二位官人高姓?”宋江说:“我是郓城县宋江。”庄客问:“莫不是及时雨宋押司么?”宋江说:“正是。”庄客说:“大官人时常说起大名,只怨不能相会。既然是宋押司来了,小人引官人去。”庄客慌忙领了宋江、宋清,投东庄去。不到两个时辰,来到东庄。庄客说:“二位官人请在这个亭子上坐一坐,小人去通报大官人,出来迎接。”宋江说:“好。”就和宋清走进山亭,倚了朴刀,解了腰刀,放下包裹,坐在亭子上。
吴越评70回本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4)
那庄客进去不多时,见中间那座庄门大开,〖打开中门迎接,面子够大的。〗柴大官人引着四五个伴当,慌忙跑了出来,就在亭子上和宋江相见。柴大官人见了宋江,一面拜倒在地下,〖像柴进这样的身份,却向宋江下拜,除了表示柴进喜欢结交天下豪杰之外,作者也有高抬宋江的意思。但是宋江究竟有什么地方能够让人家如此崇拜,书中却没有详细交代。〗一面说:“真是想煞柴进了!今天是什么风吹到这里?大慰平生渴念!天幸!天幸!”宋江也拜在地下,回答说:“宋江疏顽小吏,今天特地来相投。”柴进扶起宋江来,嘴里说:“昨夜灯花开,今天喜鹊噪①,不料是贵兄降临。”满脸堆下笑来。宋江见柴进接得隆重,心里很高兴,就叫兄弟宋清也过来相见了。柴进叫伴当收拾了宋押司的行李,送到后堂西轩歇宿。柴进携住宋江的手,走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说:“兄长一向在郓城县勾当,怎么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回答说:“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贯耳。虽然每逢节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够相会。宋江不才,如今做出一件没出息的事情来,无处安身;弟兄二人寻思,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柴进听罢,笑着说:“兄长放心,就是做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既然到了敝庄,都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不论他哪里的捕盗官军,都不敢正眼儿觑着小庄。”
① 古代人迷信,认为灯烛结花,喜鹊鸣叫,都预示第二天有贵客来到。民谚:“喜雀叫,贵客到。”
宋江把怎么杀了阎婆惜的事儿一一细说了一遍。柴进笑起来说:“兄长放心。就是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这就是拿到“免死牌”的功臣后代敢于为非作歹的心态。〗说罢,就请宋江弟兄两个洗浴。随即拿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叫宋江兄弟两个换了衣裳。两人洗了浴,都穿上了新衣服。庄客又把宋江弟兄的旧衣裳拿去洗干净了,送回歇宿处。柴进邀宋江到后堂深处,安排下酒食,请宋江正面坐下,柴进对席。宋清在侧面坐了。三人坐定,有十几个近身服侍的庄客和几个主管,轮替着把盏,服侍欢饮。〖柴进庄上,倒不用丫环服侍。〗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多饮几杯,宋江称谢。酒至半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想念之情。看看天色晚了,点起了灯烛。宋江辞谢说:“酒够了。告免。”柴进哪里肯放?直饮到初更左右。宋江起身去净手。柴进叫一个庄客提盏灯笼引着宋江到东廊尽头处去净手。
宋江净了手,心说:“我且躲几杯酒。”就故意大宽转穿过前面的廊下走,一直转到东廊前面来。
宋江已经有了八分酒,脚步有些趔趄,只顾往前踏去。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挡不住那寒冷,撮了一铁锨炭火在那里烤。宋江仰着脸,只顾踏去,正踏在铁锨柄上,把那铁锨里的炭火都撩到了那汉子脸上。那汉子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那汉子火气上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一声:“你是什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说:“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子说:“‘客官!’‘客官!’ 我初来的时候也是‘客官’!也曾经‘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就疏慢了我,真正是‘人无千日好’!”说着就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就上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盏灯笼飞也似过来。柴大官人亲自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怎么却在这里闹?”那庄客就把踩了铁锨的事儿说了一遍。柴进笑着说:“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子说:“奢遮,奢遮,问他敢比得那郓城宋押司么?他可能么?”柴进大笑说:“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子说:“我虽然不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宋江在上梁山之前,究竟凭什么赚来一个“天下闻名”的称号?至少书中没有交代。〗柴进问:“怎见得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子说:“刚才不是说了么?他是个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这三句评语,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空得很嘛!如果作为“个人鉴定”填表,准通不过。〗我如今只等病好了,就去投奔他。”柴进说:“你想要见他么?”那汉子说:“不想要见他,说这些干啥!”柴进指着宋江说:“大汉,远在十万八千里,近就在你面前。这位就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子说:“真个是也不是?”宋江说:“小可就是宋江。”那汉子定睛看了看,低头就拜,说:“想不到我今天能早早就和兄长相见!”宋江说:“怎么如此错爱?”那汉子说:“‘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很是无礼,万望恕罪!”跪在地下,哪里肯起来?宋江慌忙扶住,问:“足下高姓大名?”柴进指着那汉子,说出他的姓名、何处人氏。有分教:
吴越评70回本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5)
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
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
那汉子火气上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一声:“你是什么鸟人!敢来消遣我!”
正是:
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究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子是什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简评】
这一回书,写了三件事情。
第一件,阎婆使心计把宋江赚到县衙前面,本想扭住他喊冤,被唐牛儿一冲撞,宋江趁乱中逃跑了。于是知县就揪住了唐牛儿不放,打算徇私舞弊,来一个“糊涂官断糊涂案”,先把唐牛儿抵罪,再慢慢儿放他。但是遇上正好是张文远经管这件案子的档案,就撺掇阎婆三番两次到公堂上去闹,弄得知县也不得几次三番派人去搜捕宋江。这就叫“阎婆大闹郓城县”。
第二件,朱仝平素和宋江最好,领了搜捕宋江的牌票下来,带了士兵,装模作样地到宋家庄搜捕,暗地里却和宋江见了面,还叫宋江赶紧逃跑,回目就叫“朱仝义释宋公明”。实际上,第一,宋江并没有被捕,谈不上“释”,只能算是朱仝营私舞弊,故意不抓宋江。这里特别不妥当的是这个“义”字。如果宋江没有犯罪,是被冤枉的,朱仝不论是出于朋友的义,还是主持正义的义,不抓宋江,都可以说他是“义释”。如今宋江明明和抢劫犯晁盖沟通在先,杀死阎婆惜在后,宋江案发,即便宋江和晁盖的关系还没有暴露,至少宋江杀人的案子是铁定的了。朱仝作为县政府的刑警队队长,不是铁面无私地把宋江逮捕归案,却是出于朋友情面,第一次放了抢劫犯晁盖,这一次又放了杀人犯宋江。这样的都头,应该说是很不称职的。这样的行为,根本就谈不上是什么“义释”。“义”有大义、小义之分。为国家、民族、社会考虑的,是大义;只为朋友情面而违背国法,作为小小老百姓,尚且为人所不齿,何况是堂堂县政府的执法人员。对这样的犯罪行为,施耐庵居然称之为“义释”,真不知道他老先生对这个“义”字是怎么解释的。
第三件,宋江逃出郓城县,到了柴进的庄上,邂逅与武松相遇,从而引出武松的一系列故事。这个相遇,只是一场过场戏,下面就要把故事引向武松了。
封建社会,衙门里黑幕重重,一牵连打官司,鬼花儿活特别多。不论什么案子,第一要有金钱,第二要有情面,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宋江杀了人,只要阎婆不声张,买具棺材装进去埋了,就完事大吉,连验尸的仵作也能够帮着遮掩。宋江这样一个有本事的人,为什么要去作吏?说穿了,无非是有利可图。宋代政府有严格的规定:本地人不得在本地当官,凡是县令以上的地方官,都是外地人。因此俗话说:“千里做官只为钱。”至于吏,则不在此限。因此不想离开故土却又想赚钱的人,就不去做官,而去作吏。宋江就是这样的人。要不然,他“仗义疏财”,到处网罗豢养流氓赌棍,还到处施舍钱财做好事,难道从自己家里拿银子出来不成?他当的是押司,如果不是从官司上弄钱,他那点儿工资,哪够他既“仗义疏财”,又“包养二奶”这样折腾的?尽管《水浒传》作者极力美化宋江,但是他那“黑社会保护伞”的身份,是不说自明的。
柴进是后周的嫡传子孙,如果没有“陈桥兵变”,坐龙廷、穿黄袍的,就不是赵佶而是他柴进了。按照历史记载,柴荣的封号是梁王,柴宗训的封号是郑王,《水浒传》没有说他是“王爷”的身份,大家包括庄客都叫他“大官人”,可见他的封号已经被大宋皇帝所取消,如今他只是一个平头百姓而已(山东快书称他为小梁王,大概是高元钧根据柴荣“梁王”的封号封他的),最多只是个大地主,靠收租过日子,他能心平气和,心甘情愿么?所谓的“丹书铁券”,在强权下面,不过是一纸空文而已。后文一个知州的小舅子,就能够把他整得家破人亡,说明大宋皇帝早就忘记他、排斥他、忌恨他、不支持他了。他如果知道享福,或者真会享福,就应该在家里收收田租,声色犬马。但是他却要做当时的孟尝君,到处收罗亡命之徒。这是干什么?钱多了没地方花?说他另有所图,大概不算诬陷。姓赵的皇帝有那么多耳目,也不会不知道。因此,柴进“仗义疏财,结交天下好汉”,只是网罗党羽,而宋江杀了人去投奔柴进,只是一种“托庇”行为而已,与阶级斗争、农民起义等等,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吴越评70回本水浒传 第二十一回(6)
宋江在柴进庄园里遇见武松,是为了引出这个人物,下一回好接着写。从甲说到乙,再从乙说到丙,是早期小说的结构法之一。整部《水浒传》中,这样的笔法很多。读者稍加注意,就会发现。这里不详细说了。
关于“宋江杀惜”一事,历来人们都把责任推给张文远,所以地方戏曲中有许多剧种都有《三郎活吊》或《活捉张三郎》的小戏。戏中演阎婆惜死后,化作厉鬼。到张文远家把他活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