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晤”了一声,又笑了,用额头在他下巴上狠狠撞了一下,一松手,跳下地来,牵着他的手往窝棚里走,一只手不停地比画着,打着手势。
高欢差不多能完全“听”懂她在“说”什么。
她“告诉”他,今天的雨下得真大,风刮得真急,要不是她赶很快,棚顶那几片毡子就被风卷跑了。
她“说”窝棚里进了许多水,不过她都已戽出去了,被子也没有湿,顶没有怎么漏雨。
她“说”林子里雨后冒出来许许多多蘑菇,她摘了一衣兜,今天晚上做蘑菇汤吃,又“说”柴禾湿了,难烧得很,所以她脸上才有许多烟灰……
她的“话”真多。
可高欢喜欢“听”,百“听”不厌。
她突然又皱起了眉,打着手势告诉他,说她下午有好长一段时间心里难受,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会她心跳得很急,她担心他做出了什么事,她现在还心有余悸呢!
她牵着他的手,让他摸摸她心口,看她心跳是不是很急。
他的手摸上去之后,她的心跳想不急都不可能了。
他就像摸着烧红的铁块似的缩回了手,他的心跳也加快了。
她的睑在发烧。她看见他的脸也红了。
这场大雨将他的头发胡须和面庞洗得干干净净的,晕红清清楚楚写在他脸上。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拍拍她的脑袋,钻进了窝棚。她忍不住悄悄抬手摸了摸他的手刚刚触过的地方。
那地方似乎烫得厉害极了。
她咬着唇,想笑,又似乎想哭。
高欢似乎直到刚才才发现,贞贞已经不再是个小黄毛丫头了。
这发现让他不知所措。
在他的心中,贞贞一直就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女孩,就和他第一次看见贞贞一样。
那是前年冬天的事。
高欢乞讨到了京城,在这片树林里搭了这个窝棚。
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高欢在外乞讨时,发现几个恶少正唆使两条猛犬,追咬一个披头撒发的小丐女。
高欢飞起两脚,将那两条猛犬踢飞了起来,砸倒了那几个恶少,带着小丐女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
那个小丐女,就是贞贞。
从那天起,高欢就成了贞贞的大哥,贞贞就成了高欢心爱的小妹。他坚决不让她再出去乞讨,他要养活他的小妹。
从那天起,高欢就成了贞贞的全部世界。
高欢怕她一个人在家里出事,甚至还找了条狗来陪她。现在那条狗已长大了,浑身雪白,就是“小白”。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抱着小白等他,和小白“说话”。
她是为他活的,她知道。
她命中注定是为他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她坚信。
吃过了饭,贞贞点亮了油灯,也点燃了几盘熏蚊虫的苦艾。
现在窝棚里明亮多了,很像是个“家”了。
贞贞收拾好碗筷,抹干净那张已脱了漆的惟—一张小炕桌,打开惟—一只小铁箱子,取出一迭纸、一支笔、一方砚和一块墨。
她盘腿坐在桌边,朝坐在她对面的高欢微笑,笑得甜甜的。
高欢也微笑:“今天该开始学杜工部的诗了吧?”
贞贞点头,开始磨墨。
高欢正襟危坐,口若悬河。如数家珍似的开始介绍杜甫的生平事迹,介绍杜甫在诗上的成就,介绍杜诗的特点。
高欢不过是个乞丐,他怎么会懂诗文乐理?他怎么会“腹语术”?
贞贞不过是个可怜的丐女,她要学诗词做什么?
天晓得。
贞贞磨好墨,高欢提笔用柳体抄了一首杜甫的《望岳》,细细给贞贞讲解起来。
他讲得很精辟,很有见地。她听得很认真,不住点头。
她的大眼睛里闪着聪颖的光彩。
然后高欢将笔递给她,贞贞也用柳体将这首诗默写了一遍。
她的记性相当不错。她的字也很秀颀挺拔。
高欢忍不住道;“贞贞,你要是男子,用不了十年寒窗,就可以一举成名。”
贞贞瞟着他,笑得很甜。她提笔在纸上写几个字,推到他面前:
“名师出高徒。”
笔谈是哑巴的一种交流方式。高欢教贞贞念书识字,已经一年半了,贞贞的进步是惊人的。
高欢故意冷笑道:“我也许可以算得是个名师,你好意思自称是高徒?不知道臊!”
贞贞抿嘴儿笑,写道:“自吹自擂。”
高欢佯怒,举手要打,贞贞连忙躲开,滚进了他怀里。
她喜欢偎在他怀里时的感觉,又舒服、又温暖、又亲切、又安全。
她的后背热烘烘的,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好厉害。
她也感觉到自己的心颤抖得让她头晕。
这时候她听见他微微发紧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他的胡须抚着她脖子,好痒好痒。
“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她懒洋洋地转过身,抱着他的腰,将脸儿埋进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完全融会贯通了吗?”
她又点了点。
“内功呢?第三关过了吗?”
她摇头。
高欢有点奇怪了;“怎么回事?怎么连第三关都没过?
这段时间你练了没有?”
贞贞轻轻吁了口气,离开他的怀抱,在纸上又写了几个字,重又偎紧了他。
她写的是“静不下心来”五个字。
高欢生气了:“静不下心来?这是什么理由?你怎么——”
他忽然住了口。
他知道她为什么静不下心来了。
她偎得那么紧,她的身于那么热,她的呼吸那么急促,他怎么能猜不到呢?
高欢的心抽紧了。
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呆了。他从未将贞贞看作一个女孩,一个可以去爱的女孩子。他一直把贞贞看成他的徒弟、他的妹妹、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子。
这怎么可能呢?
高欢半晌才重重呼出一大口气,微笑道:“你一定要静下心来冲破第三关。这一关最难过,但只要过去了,日后的进境就快了。”
贞贞是个敏感的女孩子,她听出了他的声音的冷淡。
她慢慢离开他,走回原来的地方坐下。她的脸色很白。
她垂着眼睑,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好像已忍不住快要哭了。
可当她抬起眼睛时,高欢看见她在微笑,虽然她的眼中还闪着薄薄的泪光,虽然她笑得相当勉强,可她的确是在微笑。
带着淡淡的、没有点透的辛酸和无奈的微笑。
高欢有点不知所措。
贞贞几乎是在转眼之间,由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一个贞静娴雅的女孩。这变化大得令他吃惊。
她的贞静娴雅不是那种小家碧玉硬作出来的“贞静娴雅”,而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才会具备的那种禀性、那种气质。
她原本不过是个可怜的丐女,她原先根本连什么叫做“气质”都还不懂。可现在她已经显示出了她的“底蕴”。
这是他的功劳吗?
高欢不敢掠美。他觉得这是苍天的功劳,这种神灵的造化,和他没关系。
高欢坐正了。
不仅身子坐正了,心也坐正了。
四年多的苦修,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要修个“心正”
吗?
从现在起,他面对的就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刚长大的女孩子。
他将保持一种温和、尊敬的态度,淡淡如水,远远如云。
他绝对不愿再犯一次错误。
他清清喉咙,缓缓道:“为了尽快打通第三关,本门历代高僧曾为后进们寻找过许多方法。当然,这些方法并不是传说中的寻仙丹、觅神草一类的无稽之谈,而且切实可行的实实在在的方法。就和打坐、调气、站桩一样实在。比如说,由外返内就是一种,这种方法对打通第三关后的进境也很有好处,而且也利于实战。”
他站了起来,沉声道:“虽然内功是武学的基础,外功是内功的发挥和运用,但并非不能由外功培养内功。仅以力气而言,人的力气有两种,一种是本力,是先天的力气,另一种是后无锻炼的……”
小白突然狂叫起来。
贞贞一惊而起,高欢也打住话头,沉声喝道:“谁在外面?”
一个苍老的声音远远传来:“喂,这是谁的狗?谁放狗咬我老人家?”
小白的吠声突然中止。
高欢冲出。
第五章 麻烦动了头
天很黑。树林中就更黑。
高欢冲出窝棚,就嗅到林中潮湿的草木腐土气息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那是谁的血?
莫非小白已遭不测?
高欢冲出树林,就看见林外站着个人。
手里提着剑的人。
高欢突然停住。
他已经看清了那个人是谁。他的视力一向非常好,在夜里尤其好。
那个是麻冠道人,岁数约模五十出头,很瘦。道人的眼中,神光很足。
道人手中提的那柄剑,变曲如蛇形,想来也不是凡品。
剑上无血。
血在地上。
小白已倒在血泊中,身首异处。
那么欢实可爱的小白,竟已被这麻冠道人用剑杀死了。
贞贞呀呀惊呼着冲出树林,悲嘶着想冲上去。高欢一把扯住她,点了她穴道。
麻冠道人叹口气道:“真是对不起,你该管好你的狗。”
高欢冷冷道:“是你杀的?”
麻冠道人道:“不错。”
高欢道:“用你手中的蛇形剑所杀的?”
麻冠道人叹道:“如此宝剑,用来屠狗,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高欢道:“可你的确是用这柄剑杀了它。”
麻冠道人道:“它咬我。”
高欢冷笑道:“它只是条狗,你本可以赶开它。”
麻冠道人道:“我没这习惯。”
高欢淡淡一笑,忽然抱拳恭声道:“在下高欢,请教道长尊姓大名。”
麻冠道人似乎没料到高欢会对他如此执礼,怔了一怔,打了个稽首:“贫道天风”“
高欢再抱拳:“道长府上是——?”
麻冠道人又怔了怔,道:“贫道早忘记了尘俗之事。”
高欢客客气气地道:“道长还恕在下放肆。在下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麻冠道人已有点受不了他的这种“客气”了:“有什么话就问吧!”
高欢缓缓道:“敢问道长,适才斩杀此犬的剑法是向哪位名师学的?”
麻冠道人就算脸皮再厚,也被这句话扎疼了。他的眼中神光暴涨,高欢都能看清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住口!”
高欢森然道:“道长,请回答在下刚才问的话!”
麻冠道人咆哮起来:“我是他妈的狗屁‘道长’!我叫‘天风’,我不叫‘道长’!你他妈的别再损我了!”
有时候“恭敬”比傲慢无礼更能激怒敌人。这位杀狗的天风道人已实在忍不住了。
高欢沉声道:“你也知道我在损你?”
天风道人怒道。“不就杀了你条破狗吗?你还能把老子吃了不成?”
高欢冷笑道:“用你这种人沤的粪都肥不了田,谁肯那么下践吃你?”
天风道人大喝一声,提剑猛劈向高欢。
“杀——!”
他终于被高欢彻底激怒了。
本来杀条狗是件很平常的事。天风道人以前就杀过不少的狗,而且也都是用这把剑杀的。
他并没有觉得用剑杀狗有什么不要的地方。可今晚也不知是怎么了,高欢几句话一说,他就发现像自己这种成名剑客居然会用宝剑杀狗,居然会做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
他实实在在是在“恼羞”而“成怒”的。
慕容飘知道,自己的麻烦也动了头。
而“麻烦”这种东西,不能动头,一动了头,就挡不住它了。
慕容飘心烦意乱。
坐在他腿上的女人更让他讨厌。可他现在还不能推开她,他还用得着她,还用得着她的这个地方。
就因为她是“私娼”,他才可以藏在她这里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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