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正街边的店铺,若不是有事急着用钱百姓绝对不会轻易出售的。
于是秦林就准备先把这处店铺买下来,将来要扩大规模只好将来再说吧,反正现成银子他都带在身上。
朝雪花嫂拱了拱手,秦林大概也知道点这时候和寡妇说话的规矩,站得远远地问道:“嫂子这座四合院,准备多少银子出售?”
如果是正规经商场面上,讨价还价得“拉手”,就是两个人用袖子笼着手暗中拉指头比价格,不能用嘴说;另外还有牙行的房牙子做中人,抽交易手续费,再把底子抄到衙门去存档。
当然现在这套都省了,小寡妇决不会和别人拉手,有崔捕头、牛大力两位衙门里的头面人物做中人,还用得着哪个房牙子来聒噪?
雪花嫂看了看秦林:“实价八十两,要现银子,小妇人扶丈夫的棺材回乡落葬,可没工夫等太久。”
“十足真金,如假包换。”秦林哈哈一笑,把包袱皮解开取出十两金锞子,他不知道这时候房价高低到底如何,顺口还价道:“不过,嫂子这价格能不能再降低一点?”
雪花嫂摇摇头,叹息道:“小妇人急着回乡落葬,这价格已是格外压低了的。”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边一片声的吵闹,雪花嫂怒气冲冲地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嘴里说:“又来搅闹,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这都要扶棺回乡了,还来缠个不休……”
秦林等人也跟在后面,看看怎么回事。
没想到外面站了一地的人,当先是刑房胡司吏,后头焦仵作和好几个捕快衙役,最后面一顶凉轿,跟班把轿帘揭起,张公鱼正从里面钻出来。
秦林暗笑这糊涂知州架子还摆得挺大,衙门和这儿就隔着几步路他还要坐轿子,有起轿、落轿的工夫,只怕走路还快得多。
张公鱼看见秦林和牛大力、崔捕头三人,先是愣了愣,继而喜道:“原来你们比本官还来得快,牛、崔两位办差着实勤谨。”
情知张公鱼误会了,秦林也不揭破,牛大力倒是想说什么,被崔捕头在后面一扯,醒悟过来就住口不言。
“来呀,把犯妇看关起来!”张公鱼一声令下,几名官媒婆上来就把雪花嫂抓住,不准她逃跑。
雪花嫂吓得呆了,怔了片刻才大哭道:“不知道民妇犯了什么法,大老爷要把民妇抓起来……”
张公鱼鼻子里冷哼一声,大袖一挥:“你自己干的事自己清楚!”说罢就带人走进院中。
崔捕头忙问手底下的捕快是怎么回事,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
原来就在一炷香之前,殓夫头子周驴儿到州衙出首,说昨天魏阿四突然死掉,他被雪花嫂叫去替丈夫装殓,没想到死尸面色青黑,神情狰狞,口中竟有砒霜味道,所以不敢隐瞒,到衙门出首告发雪花嫂谋杀亲夫之罪。
秦林听了无可奈何:好嘛,刚才还说这四合院稍微小了点,现在居然冒出谋杀亲夫的罪行,连小院子也没得买了。
崔捕头忙着逢迎上司张公鱼去了,牛大力的壮班主要是巡逻街道维持秩序,和杀人案关系不大,所以他一直站在秦林身边,见秦林闷闷不乐,他搓着手嘿嘿地笑:“恩公是怕买不到这房子?”
秦林点点头,正要买铺面就出这么个事,还真倒霉。
“其实坐实了雪花嫂谋杀亲夫的罪名,恩公买院子也不耽搁,还能少花点银子……等张大老爷抄没罪犯家产之后这院子就是官家发卖,您去找胡司吏,随便给几两银子就买了,因为当初没夺走他的司吏职位,胡司吏一直和俺说想要报答您呢。”
牛大力说完,憨厚的脸上依然带着更加憨厚的笑容,但秦林早已无语:衙门真是个大染缸,牛大力这孩子算是学坏了……
张公鱼命人把棺材盖子掀开,众人一见尸体登时发出低呼,果然那尸体面色青黑、脸部肌肉扭曲,看上去很像毒发身亡时挣扎的样子。
“呔!”张公鱼一声断喝,指着雪花嫂道:“你丈夫这般模样,还说不是毒杀的?”
雪花嫂吓得连连磕头:“大老爷明鉴,我丈夫他有心疼病、气喘病,平日里只要病势加重就是这个样子,民妇并不觉得奇怪呀!”
那个老婆婆是魏阿四的母亲,她倒是站在儿媳一方,拖着两个孙子,在旁边说:“好叫大老爷晓得,我儿平时发病了就是这个样子,并不是死后才这样的。”
张公鱼噎了一下,又开始拿不准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秦林身上。
看我干嘛?别看,我不在!秦林试图躲过去,然而他这样拉风的男人,无论在哪里,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他忧郁的眼神,稀疏的胡茬子,神乎其神的刀法,都让他成为了命案现场的焦点。
“好吧,张大老爷,我服了你!”秦林内心深处狠狠鄙视了张公鱼一番,这才走上前仔细看了看。
死者魏阿四面色发青,嘴唇、手指甲和脚趾甲也有些青紫,另外尸体的脸略有些浮肿,如果魏阿四生前是个健康人,秦林几乎可以立刻断定他死于肌体缺氧或者被某种剧毒侵蚀。
但他不是,包括雪花嫂在内的家人、邻居都可以证明死者长期患有气喘病和心疼病,用秦林知道的术语来说就是严重的心脏病。
这种病人由于血液循环不良,血氧不能及时供应躯体所需,死亡时可能呈现严重缺氧的身体征状,导致嘴唇、指甲青紫;同时因为心血管系统循环障碍,头面部位的静脉血流动受阻,血液在头面部淤积起来也会产生浮肿。
也就是说,虽然死者呈现类似中毒的体征,但完全可以是严重心脏病人的正常死亡。
第060章 端倪初现
因为死者有严重的心血管疾病,秦林仅凭体表观察并不能做出肯定的结论。
张公鱼大失所望,在他心目中所谓的断案如神应该是“神目如电”,随便问几句就惊堂木一拍,大喝“犯妇你可知罪”,然后罪犯就浑身发抖磕头认罪——并且在他心目中秦林就有这种本事。
秦林不当回事,张大老爷这种糊涂蛋你和他怎么说都没用的,便笑着拱拱手:“如果要查明准确的死因,做到万无一失,还是要靠解剖才行。”
张公鱼叹口气:“每次都要剖尸,秦老弟……还是让仵作先看看吧。”
见张大老爷不同意解剖,秦林也就不为几甚,毕竟大明律是不允许随便破坏尸体的,如果解剖了又没查出问题,还得反坐残毁尸体之罪,所以地方官除非迫不得已,一般不愿意施行剖尸、蒸骨、开棺验尸等破坏性检验。
焦仵作果然老滑头,验尸之前还朝秦林抱歉地笑笑,然后才用皮尺等工具检验尸体,不停地报出检验结果,由刑房胡司吏填写尸格。
“死者魏阿四,男,现年三十岁,江西瑞昌人氏,身长五尺,嬴瘦……尸身嘴唇青紫,手指甲、脚趾甲呈青色,面目肿胀。”
死者面部浮肿,首先怀疑的就是被缢杀,焦仵作把尸体领口解开,仔细看了之后报道:“颈项无缢痕,肌肤完好,非缢杀、扼杀。”
又取出银针往死者口中探去,隔了一阵子取出来。
这下不得了,所有人都惊呼起来:只见银针的下半段已经变得乌黑,死者口中竟含着剧毒!
张公鱼摇摇头,极为鄙夷地看了眼犯妇雪花嫂,摇头晃脑的拽文:“殓夫头周驴儿到州衙出首,本官还道两年来以仁术治此地,百姓无不沐春风、化雨露,岂能有如此歹毒之人,竟敢以剧毒谋杀亲夫?今日始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谓颜渊、盗跖,不啻天渊。”
那殓夫头周驴儿一脸的得意,他是出首告发的,定案之后官府便有赏金,嘿嘿地干笑着,看着雪花嫂的神情活像发现动物尸体的秃鹫。
挤在院子里看热闹的百姓登时议论纷纷,都说没想到雪花嫂竟然会干出这种事来,平时她孝顺婆婆、伺候丈夫,可贤惠得很呐?
时值盛夏天气极热,穷人做短打扮,富人穿可以隔着几层衣服还能看见身体上黑痣的茧绸丝衣,只有隔壁那位解老大是灰布长衫,手里扇子直摇,鼻尖上挂着汗珠子:“你们晓得个啥?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婆娘平日里装得像,趁男人躺床上,早不知偷了多少汉子!”
雪花嫂似乎惊得呆住了,这时候才拼尽全力一下子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喊道:“青天大老爷在上,民妇冤枉啊!我夫怎么嘴里有毒药,民妇也全不晓得,是哪个天杀的谋害我夫啊!”
张公鱼拈须冷笑不止,身为三甲出身的堂堂知州大老爷,他不屑和一个谋杀亲夫的犯妇作口舌之争。
几个官媒婆就不客气了,她们都是专门管女犯人的,一个个生得五大三粗丑陋不堪,早就看雪花嫂娇滴滴的样子不顺眼了,现在她已是犯妇,还敢顶撞知州大老爷,官媒婆们立刻发威,噼啪几个耳光打过去,雪花嫂白生生的脸上就被打出好几个红印子。
两个懵懂无知的小孩不晓得母亲为何被打,大的挣脱奶奶,冲上去保护母亲,小的揉着眼睛哭,看起来实在可怜得很。
小孩子一头撞在个下手最凶的官媒婆身上,那老家伙正狠命下手掐雪花嫂,不提防有这一撞,竟被撞了个屁股墩,爬起来气急败坏,抓起小孩就啪啪的打巴掌,嘴里骂道:“小兔崽子,还不晓得是小淫妇和哪个野汉子养下来的野种,也敢来撞老身。”
秦林对案情怀着个疑窦,正在苦苦思忖进入了沉思的状态,被那官媒婆的打闹硬生生把思维掐断,心头极其不爽,又见她打小孩子,看准势头一脚踢在官媒婆脸上。
咚的一声,官媒婆摔了个四仰八叉,嘴角血混着几颗牙齿喷出来,却不敢顶撞秦林,趴在地上像条死狗。
张公鱼对小孩子倒有几分恻隐之心,瞪了眼官媒婆:“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你不知道吗……哦,《孟子·梁惠王上》想必你是没读过的,反正不准打小孩子了。犯妇有罪,其子无辜嘛,本官还要出银子助他婆孙好生过活呢。”
官媒婆只是跪在地上朝张公鱼和秦林磕头,连半分怨愤之心都不敢有。
老婆婆过来把孙子搂在怀里,哭着对张公鱼道:“求大老爷明鉴啊,我家媳妇虽比不上烈女传里面的女子,但平时也极其孝顺、贤惠,服侍我儿两年没有一句怨言,怎么会突然下毒害死他呢?如今儿子死了,要是媳妇再被捉去抵命,老身独自带着两个孙儿,可怎么活哟!”
张公鱼无可奈何:“这家里除了她就只有你们婆孙三人,毒不是她下的,难不成还是你这老婆婆把自己亲儿子药杀了?或者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下的毒?至于养老育幼之事,本州有养济院、育婴社,大老爷我再额外助你们婆孙一笔银子。”
明朝有相当完善的社会福利体系,其中包括专管赈济救治瘟疫和主管医药的惠民药局,以及遍布大明每一个州县、专管赡养孤寡老人的养济院,负责抚养孤儿的育婴社。
《大明律·户律》明确规定:“凡鳏寡孤独及笃疾之人,贫穷无亲依靠,不能自存,所在官私应收养而不收养者,杖六十;若应给衣粮,而官吏克减者,以监守自盗论。”
万历初年是太平盛世,养济院收养的孤寡,官府每人每月给太仓米三斗,每年给甲字库布一匹,相当于后世的低保(猫注:并且也有了富户骗领的现象,古今如一,呵呵)。
魏阿四死亡,雪花嫂犯罪被抓,只剩下孤老婆婆和两个孤儿,符合养济院收养的条件,张公鱼肯助一笔银子,也算仁至义尽了。
老婆婆听张公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