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小熏……”
“小熏? ”
“在这个季节照料我身边琐事的式神。”
“什么? ”
“到这花凋为止,也就只有十来天时间间吧。”
晴明又呷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可是,晴明啊,这与刚才拆了花抛到地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
“博雅.召唤式神其实也不容易。在地面铺满桂花,是为了使小熏更容易出现。”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7 ”
“比如说,博雅,如果叫你猛然跳入冰冷的水中,你能做得到吗? ”
“如果是圣上降旨的话,我大概会照办不误的。
“可是,那恐怕也需要勇气吧? ”
“嗯。”
“但是,如果先在温乎乎的水里泡一下,然后再跳进冰冷的水中,大概就要容易些吧。”
“倒也是。”
“邪些撒在地上的花也一样。呼唤树之精灵来做式神.让她突如其来地闯出树外,那就跟直接让她跳进冰冷的水里一样。如果先让她在充满同样香味的空气里待上一会儿,树之精灵也就容易出来啦。”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正是。”
晴明转眼望着庭院,对小薰道:“小熏,麻烦你到这里来,给博雅大人斟酒,好吗?
”
“是——”.小熏丹唇轻启,简短地答应一声,静静地向外廊走来。
轻飘飘地,小熏悄无声息地上了外廊,陪侍在博雅身畔。
她拿起酒瓶,将葡萄酒倒入博雅的空杯中。
“谢谢。”
接过葡萄酒,博雅毕恭毕敬地一饮而尽.
二
“话又说回来,晴明啊,蝉丸(平安时代(794~1185)
前期人,醍醐天皇第四皇子,盲,善和歌与琵琶.住在逢坂山( 在滋贺县大津市南)
,曾传博雅秘曲。)大人在逢坂山结庐蛰居闭门不出,他的心情我到了最近才好像有所理解。”
博雅一面喝着葡萄酒,一面叹息道。
“怎么突然大发感慨? ”
“你别看我是大老粗,也是心有所思的嘛。”
“所思的是什么呢? ”
“人的欲望这玩意儿,其实足很可悲的。”
那语气似乎感慨至深。
晴明望着博雅的脸,问道:“出了什么事吗,博雅? ”
“出事倒也说不上。横川的僧都前几天去世了,你一定知道吧? ”
“嗯。”
晴明点点头。
横川与东塔、西塔鼎足而立,是比壑山三塔(比壑山位于京都市东北,天台宗总本山延历寺所在地,亦为延历寺的山号。延历寺分止观院(
东塔) 、宝幢院( 西塔)
和楞岩院(横川),合称三塔)之一.“这位僧都可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博学多识.信仰笃诚。病倒之后,仍然坚持每天念佛。所以当这位僧都亡故之时,人们都以为他毫无疑问会往生极乐世界……”
“难道不是吗? ”
僧都的葬仪终了,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位弟子承继他的僧房,搬进去住了。
有一天,这位僧人偶然看见架子上放着一只小小的白色素烧罐子。那是故世的僧都生前用来装醋的。
这位僧人顺手拿起来,往里面一看.“你猜怎么着,晴明?
那罐子里面居然有条黑蛇盘曲成团,血红的信子还不时摇来摆去吐进吐出的。”
那天晚上,僧都出现在这位僧人的梦里,泪水潸潸.说道:“诚如你们都曾看见的那样,我一心盼望往生极乐世界,满怀志诚念佛不已。直到临终之前都心无余念,可不意就在将死之际,我竟然想起了架子上的醋罐。我死之后.那个罐子究竟会落人谁人之手呢?
就这么一次在垂死之际浮上脑畔的念头,却成为对尘世的眷恋,让我变做蛇的形状盘吐在那个罐子里了。为此之故,我至今都不能成佛c
拜托你用那个罐子作为诵经费,替我供养经文,可以吗? ”
这位僧人依言办理之后,罐里的蛇消失r ,憎都也再没出现在他的梦中。
“连比壑山的僧都竟然都会这样,凡夫俗子要舍却欲望,岂不更是难上加难吗? ”
“嗯……”
“不过,晴明,难道仅仅是心怀欲望,就这样难以成佛吗? ”
现在的博雅,已经是酒酣耳热,双颊染上了红晕。
“我倒觉得一丝一毫的欲望也没有的人,就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既然如此的话——”
博雅喝干了杯中酒,继续说道:“我呀,最近觉得做一个普通人就行了,晴明……”
他感慨良深地说道。
小熏又为他的空杯斟满了葡萄酒。
庭院中,夜色早已降临r 。‘不知不觉间,房屋里到处都点起摇曳的灯火。
晴明温柔地注视着面孔通红的博雅:“人.是成不了佛的……”
他轻轻地说。
“成不了吗? ”
“对,成不了。”
“连德高望重的僧人也不行吗?”
“嗯。”
“不论怎么修行都不行吗? ”
“是的。”
仿佛要把晴明的话深深地纳入肺腑里似的.沉默了一会儿,博雅说:“那,难道不是很可悲吗,晴明?
”
“博雅,都说人可以成佛,其实这只是一种幻想。,佛教对于天地之理,拥有一套穷根究理的思考.何以在这一点上竟会如此执著呢?
我曾经百思不解。可是最近终于想清楚了:原来正是由于这种幻想,佛教才获得了支撑,也是由于这个幻想,人才能够获得拯救。”
“……”
“把人的本性称做佛,其实也是一种咒啊。所谓众生皆佛,就是一句咒文。如果人真的能够成佛的话,那也是由于这句咒,人才得以成佛的。”
“哦……”
“放心吧,博雅。人,做一个人就行了。博雅做个博雅就行了.”
“咒什么的,我也搞不懂。不过,听了你的话,不知为什么感到放心了。”
“对了,你怎么突然谈论起什么欲望来了? 恐怕是跟今天来找我有关吧。”
“哦,对啦。晴明啊,因为小熏的缘故,不觉就忘了说正事了。我今天的确是有事来找你的。”
“什么事? ”
“说起来。这件事相当棘手。”
“呵呵。”
“这么说吧。我有一个熟人住在下京,自称寒水翁,是个画师。”
“嗯。”
“虽然自称寒水翁,年纪也不过才三十六岁上下。佛像也画,有人相求的话,隔扇也罢扇子也罢,都画。松竹鲤鱼之类,下笔如有神,信手画来。就是这个人,如今倒大霉啦。几天前,这家伙来找我,跟我说了一大堆话,可听他说了来龙去脉之后,我发现根本不是我应付得了的。晴明,这倒好像是你的专长。所以今天我就到这儿找你来啦。”
“先别管是不是该由我来过问.博雅,你能不能先跟我谈一谈那位寒水翁的事呢?
”
“嗯。”
博雅点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
前一阵子,以京西那一带为中心,常常可见一个自号青猿法师的人,在各处街头路口卖艺,表演魔术。
有时他让看客的高齿木屐、无跟草履之类变成小狗满地乱跑,有时凭空从怀里掏出只吱吱乱叫的狐狸来。
有时还不知从哪里拉来马儿牛儿,表演从牛马的屁股钻进去,再从牛马的嘴巴里钻出来的魔术。
有一天,寒水翁偶然路过,看到了青猿法师的表演。
寒水翁本来就对奇门外法极感兴趣,在亲眼目睹这些魔术之后,就彻底成了俘虏,不可自拔了。
那寒水翁,今天青猿在东献艺便跟到东,明天在西表演他又跟到西,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赶场追随青猿。一来二去之间,他自己也萌生了想学魔术的念头。
这个想头发展到极致时,寒水翁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跟青猿搭话了:“请问,您能否将这套魔术传授给我?
务请赐教! ”
据说当时青猿回答道:“这可不能轻易传给别人。”
青猿根本不理睬寒水翁。但寒水翁也绝不轻易退却。
“务必恳请垂教。”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如果你诚心想学,方法倒也并不是全然没有。”、“那么,能请您教我吗?
”
“你先别忙。不是我教你。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一位大人,你去跟那位大入学。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带你去见他而已。”
“那就多多拜托了。”
“事先需要跟你约定几件事,你能信守诺言吗? ”
“请您尽管吩咐。”
………
首先,从今天起七日之内,吃斋净身.不要让别人知道。还要预备好一只新的木桶,做好干干净净的年糕放进去。扛着它再来见我。“
“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如果你志坚心诚,真心想学这门秘术的话.下面这件事你一定得牢牢遵守。”
“什么事?”
“那就是:绝对不能带着刀来。”
“容易得很。不带刀不就行了吗? 我是专门前来求教的.绝无他意。”
“那么.千万不要带刀! ”
“好的”
于是,寒水翁立刻沐浴净身,张起注连绳(用来驱邪的稻草绳),闭门不出,任何人都不见,斋戒,七天。
做好洁净的年糕,装在洁净的新木桶里。
到了即将动身去见法师的时候,却对一件事忽生疑窦,那便是不准带刀的问题。
为什么不许带刀呢,那位法帅特意强调不准带刀,这本身就很可疑。假使凶为没带刀去而吕了¨么事,那可不妙。
寒水翁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身上悄悄藏把短刀带去他精心把刀磨好,秘密地藏在怀中。
“我如约前来拜访。”
寒水翁来到青猿那里,青猿叮问道:“可千万没带刀来吧? ”
寒水翁直冒冷汗,点头称是。
“那么就走吧。”
寒水翁肩扛木桶,怀中暗藏短刀,踉在青猿身后。
走着走着,青猿带他走进一座陌生的山中。
寒水翁逐渐感到有些恐怖,可还是紧随其后。
过了一阵子,青猿停下脚步,说:“肚子饿啦。”
回头对寒水翁说:“吃些年糕吧。”
寒水翁放下肩上的木桶,青猿伸手抓起年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也吃些吗? ”
“不.我不饿。”
寒水翁扛起变轻的木桶,继续向更深的山里走去。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啊呀,届然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两人继续前行,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来到一处相当别致的僧房。
“你在这里等一下。”
将寒水翁撂在那儿,青猿向僧房走去。
寒水翁看着他.只见他在短篱笆前停下,咳嗽了两声。
于是,纸糊的拉门从里面拉开,出现了一位老僧。
那位老僧看上去睫毛很长,服装似乎很气派,但鼻子好像出奇地尖,嘴边露出长长的牙齿。
而且.似乎有一股腥臊的风,从那个老僧身上吹了过来。
“你好久没来了。”
老僧对青猿说。
“久疏请安。万分失礼。今天我预备下礼物来拜访您老人家了。”
“什么礼物? ”
“啊,有一个人说情愿侍奉您老人家,我就把他领到这儿来了。”
“你大概又是满口花言巧语把人家诓来的吧。那玩意儿在哪里? ”
“就在那边——”
青猿扭过头来。
青猿与老僧的视线,屁寒水翁的视线相遇。
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