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成阁议,将回去密奏皇上明晨逮捕“八党”。史书上称王岳等“素忠直”,未必可信,比较可能的是,王岳等作为“八党”之外的内臣,在权力争夺上与后者素有隙怨,满朝上下齐心合力欲除“八党”,本亦正中下怀,刘健的坚定不移,更让他们打消疑虑,乃欲与朝臣里应外合,扳倒“八党”。刘健等意外得此奥援,信心倍增,以为大局已定。
古往今来,历史多次因某个小人而中间改道,此刻复如是。
却说当时在场有一人,姓焦,单讳一个芳字。此人乃一地道小人,《明史》给他如下评语:“粗陋无学识,性阴狠。”{61}正德改元,他靠谄媚做了吏部尚书,犹嫌不足,冀更上爬,加之跟刘健、谢迁不合,久有龃龉,所以虽然迫于时势而在朝臣倒“八党”运动中参与其事,内心却极不愿看到此事最终告成,因为显而易见,此事一旦告成则刘谢势力必然益发强大稳固。那日,一旁听了刘健与王岳们的计议,焦芳不禁暗中转动着脑筋。他以一个小人的天性以及独到判断,认定从本质上说,世上万事应该是“正不压邪”——只要“邪恶”一方有所防备,“正义”向来输得很惨。他觉得眼下就是这样一个可以押宝的关头,他选择把宝押在“邪恶”一方。就像三百年后的晚辈袁世凯一样,焦芳用来下注的本钱也是告密。他在第一时间把王岳与刘键密谋奏请皇上逮捕“八党”的消息,捅给“八党”。王岳还没来得及去见正德,“八党”一干人早已把正德团团围住,痛哭流涕,并将王岳等如何与外臣交结、合谋剪除异己的情状诉诸正德,其间,少不了添油加醋一番,以使正德形成这样的意识:除“八党”是假,这些人真正的矛头是对着皇上,必欲将其架空,然后任意摆布。
自韩文本章呈上后,正德一直在惴惴不安中度过,对方来势汹汹也若此,年仅十五岁的他自然又惊又怕,传说被吓得啼哭起来,连饭都不吃{62}。此刻又听到发生内廷、外臣相勾结的事,直有末日临头之感。
王岳支持朝臣的举动,犯了大忌。明制,内官不得与外廷交结,违者死。其实王岳等人实在有些冤,因为原本是正德派他们去内阁协调此事,并非私下暗通。但经“八党”一渲染,好像就变成了王岳背着皇帝伙同刘健另有图谋。
“八党”缠了正德一夜,先是哀求,待知性命无忧后,则转守为攻——告诉正德如何反击,而这恰恰是正德的燃眉之急。其间,刘瑾表现出他在此曹中见识过人的一面,他的分析直捣要害:朝臣为什么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哗闹?根本原因是“无人”,是皇上没有在关键位置上安排自己的人!“有则惟上所欲为,谁敢言者!”{63}的确,“八党”虽受宠信,但其职守皆非要害,比如刘瑾,只是钟鼓司掌印太监——除了掌管每日上朝的钟鼓(说得不好听,就是敲钟的),再就是负责调教乐工、搬演杂戏。
刘瑾一点拨,正德豁然开朗。是啊,一旦在重要位子上都安排自己人,今后哪还会担惊害怕、受制于人?瞬间,他心头阴云一扫而空。正德立即颁旨,拘捕王岳、范亨、徐智,由刘瑾取代王岳入掌司礼监{64}兼提督团营,调丘聚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张永等并管京营事务。至此,内廷中枢以及京城主要特务机构和禁卫军,全落“八党”掌中,一场彻底的大政变就这样在夜幕掩护之下悄然发生……
然而,宫掖外,以为稳操胜劵的刘健对此木然不觉,他还这样对身边因久候无果而有些焦躁的群僚说:很快便有好消息,大家只需再坚持坚持。(“事且济,公等第坚持。”{65})
毕竟是书生!
正德元年十月十三日清晨,候在左顺门外的百官终于看见了内使的身影,然而当宣读圣旨时,人们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旨意宣布,皇帝赦宥刘瑾等八人,并对他们的职务做出新的任命;旨意还强调指出,这是皇帝的最终决断。
天翻地覆的激变!所有人措手不及,呆若木鸡。刚才还信心满怀的刘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现场一片寂静,没有激愤,甚至连一点骚动也看不见,因为事情以人们最不可能设想的局面画上了句号,就像对弈的时候对方弈出匪夷所思的一招,而这一方根本就没有准备好下一手——棋局戛然而止!刹那间,从刘健到百官,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他们脸上布满迷茫的神情,就那样,稀稀落落地各自散去……《武宗实录》简短地记述了当时场景:“明早,健及【韩】文等率九卿、科道方伏阙,俄有旨:宥瑾等。遂皆罢散。”{66}
然而与现场的平静截然相反,正德元年十月十三日清晨所发生的,实际上是大明帝国一场猛烈的政治风暴。《明史》在叙述这个时刻时几次用了“大变”一词,如:“顷之,事大变,八人皆宥不问,而瑾掌司礼。”{67}“八人各分据要地,瑾掌司礼,时事遂大变。”{68}这场风暴,彻底扭转了整个正德朝政治航船的方向,它至少直接带来三个后果:第一,久经败坏而好不容易在弘治年间恢复起来的文官政府,重回形同虚设之状态;第二,宦官和近幸势力再度崛起,为以后贯穿整个正德朝的“豹房政治”奠定基础,并构成真正的权力中心;第三,对朱厚照来说,则再也不必“戴着镣铐跳舞”,从此无任何力量能予其约束和制约,从而大可随心所欲展示“个性”,近乎“完美”地完成他古今第一“浪帝”的生涯。
政变中的人物和余绪
政变发生当天,“健等知事不可为,即日疏辞政柄”{69}。
这是继上月盐引事件后,内阁第二次全体请辞。仅隔一个月,朱厚照就完全换了个人,他不再被内阁辞职所吓倒,相反,他愉快而迅速地批准了这一请求。
照惯例,内阁辅臣这样级别的人物提出辞呈,皇帝就算内心十分乐意,也不宜立即应允,至少要来回折腾三四次,以示挽留。但这一次,朱厚照却径直批准——内阁三巨头中,唯一未准退休的是李东阳,这当中以及李东阳其人都有些故事,我们稍后再叙。
尘埃落定,主要当事人此后的遭际各不相同。
刘健:一代名臣,年高德劭。弘治十一年起任内阁首辅,“竭情尽虑,知无不言”,对拨乱反正、奠定弘治朝较为清明的政治,居功至伟。弘治深为倚信,“呼为‘先生’而不名”;临终之际,执手托孤,情殷意切。武宗嗣位以来,刘健继续其厘剔弊政的努力,同时竭其所能保护弘治以来政治改革的成果不受伤害,《明史》赞曰:“其事业光明俊伟,明世辅臣鲜有比者。”{70}评价相当高。这样一位功高老臣,一夜之间就下了台,连半句慰留的言语亦未曾听到,实际上他是被赶出了京城。次年,在刘瑾一手炮制且由正德诏示天下的“奸党榜”上,更名列榜首;再过两年,被削籍为民,追夺诰命。所幸他德高望重,品行无可诟病,刘瑾等虽深衔恨之,亦不敢置之死地。于是得以善终,二十年后嘉靖五年卒,享年九十四岁。
谢迁:内阁二号人物,退休后享受待遇与刘健同,但所受骚扰却远胜之。概因除刘瑾外,新权势人物焦芳也与其积怨甚深,此刻正好多方报复。先是罢其弟兵部主事谢迪的官,斥其子编修谢丕为民;正德四年二月,又借口浙江举贤周礼等四人皆谢同乡,“必徇私援引”,将此四人逮入诏狱逼供,欲将谢迁牵连进来,治罪抄家,只因李东阳力阻而未果,但周礼等人未予放过,全部流放,同时发布禁令:“诏自今余姚人毋选京官,著为令。”让家乡读书人,全体替谢迁受过。其余骚扰如“奸党榜”、夺诰、罚米等,不一而足。谢最后死于嘉靖十年,活了八十三岁。
韩文:“倒八”干将,运动失败后未效刘健、谢迁之所为,但刘瑾“恨文甚”,岂能轻饶?每天派密探监视韩文,想揪辫子;过了一个多月,探子来报,说国库发现有“伪银”(等于假币)输入,刘瑾如获至宝,以此问责,对韩文做出降一级勒令退休的处理——早知如此,韩文还不如当初主动辞职。事情并未到此为止。韩文丢官返乡途中,刘瑾令侦卒始终暗相尾随,一旦掌握任何不利于韩文的证据,即拿回京城问罪,“文知之,止乘一骡宿野店而归,逻卒无所得”{71}。不过,韩终未逃过牢狱之灾。刘瑾还是借户部文件丢失之事,将韩及侍郎张缙下诏狱,关了几个月,因罪不至死放出,但判罚他向边镇大同仓输送军粮,先后两次计1500石,相当于韩十年俸禄(尚书级,即部长级)之总和——史书上说,这以后,韩文“家业荡然”{72}。不过,韩老爷子也如刘、谢二人一样硬朗,挺过了刘瑾倒台,挺过了正德驾崩,直到嘉靖五年,八十有六高龄的时候与刘健同年谢世。
李梦阳:执笔“倒八”奏疏,字字见血,状若飞刀,但这酣畅淋漓的檄文也注定了他此后的命运。收拾韩文后,刘瑾即拿他开刀,先谪贬到山西,随即勒令退休,不久,又制造事端将其逮于狱中,准备杀掉。这时发生了一件戏剧性的故事,当时另外有位大文豪叫康海的,与李梦阳并称“十才子”。康海文名既高,又与刘瑾同乡,刘瑾大概觉得与这样一位闻名海内的同乡交好,很有面子,所以有意罗致;然同一事自康海看来,却很没面子,一直敬谢不敏。再说康李二人,同为当世文苑重镇,不免有些“文人相轻”的意气,“各自负不相下”。及梦阳下狱,将死;这时有人告诉他,唯康海可救之。无奈,梦阳以片纸,仅书数字致康海,曰:“对山救我。”(对山,康海之号)再无他言。康海见书,二话不说就去刘府求见。刘瑾得讯大喜,“焚香迎海,延置上座”,而“海不少【稍】逊【谦让】”。坐定,康海劈头便问刘瑾知道唐玄宗命高力士为李白脱靴的故事否,刘瑾以为他是以李白自居,忙道:“瑾即请为先生脱之。”不料,康海却说:“李梦阳高于李白数倍,而海固万不及一者也。”刘瑾这才知其来意,他不能不给面子。“海遂解带,与之痛饮。梦阳遂得释归。”但五年后,刘瑾败,康海却因与之结交故,“罹清议”,坐其党而被免职。{73}事颇豪迈,令人荡气回肠。梦阳虽免一死,却从此历尽坎坷,越十余年即死,年仅五十七岁。
焦芳:那个以告密扭转乾坤的小人。人生能得几回搏?他这一搏,搏进内阁,“以本官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辅政”{74},入阁拜相的同时,还保住了吏部尚书的位子,以后又“累加少师、华盖殿大学士”,尽得风流,并证明“恶有恶报”的说法从来只是善良之辈的一厢情愿。明代士风的特征在于两面性突出:士大夫中硬骨头非常多,历朝少有俦匹,而同时也频频出现极端无耻下作、堕落腐烂的例子,焦芳便是后一情形的代表之一。焦芳有子名曰黄中,一如其父,不学无术,却偏偏要在廷试中被内定为状元,李东阳觉得说不过去,拟其为二甲头名,已很过分,焦芳却由此衔恨李,数次在刘瑾面前谗詈。一日刘亲自以诗试其子,事后将焦芳叫来训道:“黄中昨在我家试石榴诗,甚拙,顾恨李耶?”连基本可以说没文化的刘瑾都觉得焦黄中所做之诗“甚拙”,其不学无术的程度可想而知。后来,焦芳与另一刘党张彩(一作綵)争宠不利,失势,“乃乞归”;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