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白发,那是因为我想得太多。”柔荑朝他头上瞥了一眼,她见过他掺在黑发中间的、为数不少的白发。
“我一定是因为想得太多了。”柔荑叹了口气,说道。
流辉手里拿着一个桃子,笑问:“我忧的是家国大事,你想的是什么?”柔荑不吱声,不吱声他也知道,“想你的男人?”
夷族有一个传说,任何太过强烈的念头,经年累月都会长成一只虫子,就在人的身体里。虫子以人的思想为养分,会慢慢长大,会在身体里钻来钻去,于是你再也不能摆脱那个念头,也必须忍受虫子在身体里钻洞的剧痛。柔荑不太相信这个传说,但是,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剖开她的血肉,一定到处都是虫子。现在,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痛,并不是怀孕带来的酸痛,因为这种痛,会直接传达到心里。
流辉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似乎是准备走了。低头看见柔荑时,忽然想起什么:“我们马上要与腾兰军开战。差点忘了,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消息的。”柔荑抬起头瞟了他一眼,虽然心里有些不明白,还是不愿意同他多讲。流辉抿嘴一笑,径自往幽暗的通道口走去。
菸芳非常讨厌战争,她不太懂战争的意义,只知道那是危险并且充满杀戮的。但是流辉是为了战争而生的男人,所以,尽管讨厌,她不能阻止他。菸芳抚摸着冰冷的甲片,寒冷的锋芒刺痛她的指尖,在流辉的催促下,迟迟地抱着战甲,走到他旁边。
她和婢女一起吃力地把铠甲给流辉穿上,突然发现背后的甲片上有一道长长的划痕,突然担心起来了,这是多么锋利的武器,只差一点,就要刺到他的血肉之躯。菸芳摸着那道划痕,从脊椎左侧到右腰——
“菸芳,”突然,他喊了自己的名字,“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柔荑。她快要分娩了,我大约是赶不回来的。”
菸芳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脸上仍是低眉顺眼的模样,问:“那生下来的孩子呢?”
“你先照顾着。”流辉转身,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孔。他抬起手抚摸她的脸颊,却在触碰到她肌肤的那一瞬,骤然缩了回去,“你要好好照顾着,不可怠慢了她们。”
菸芳似懂非懂地颔首。她从他的眼中看出了疑虑,他并不放心把这个即将临盆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交给她。或许,他认为她会伤害她们。她空灵的目光在流辉的脸上徘徊,空虚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流辉胆怯了,她的眼神。他摸了摸腰上的皮带,尴尬地笑着说:“啊,真是太久不活动了,腰都粗了。”
“不要紧,向外移一个孔就好了。”菸芳垂首帮他整理腰带。流辉低着头,看着她削瘦的手指,因为长年习武,她的指关节比一般女子粗大,掌心也结了厚实的茧子。但是流辉不明白,菸芳这么多年吃穿不愁,何以瘦得如此惊人,简直教人害怕。
“少爷、夫人!”门口慌慌张张的仆妇的声音骤然闯入了属于两人的寂静的世界,“王妃大清早就说肚子疼,要不要给她请医生?”流辉的脸色猛然一沉,二话不说甩掉沉重的铠甲飞快地出门。
还未到柔荑的房间就听到她的哭号,因为唯一的仆妇去报信了,没有一个人照料她。柔荑卷着被子趴在门槛里,一看见流辉,突然背过身去,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叫唤。流辉紧张地按住她的肚子:“是不是要生了?”柔荑摇摇头,流辉怒道,“你不是生过孩子吗?这都不知道?”
“不是。”柔荑委屈地回答,“我只是、只是肚子疼得厉害。说不定是吃坏什么东西了,一定是你们给我吃了不好的东西。”
流辉想了想:“我给你请个医生。”
菸芳无声无息地站在了门外,身后就是那个去报信的仆妇。她们并排立在那里,挡住了门外的阳光。柔荑见状就要爬起来,流辉拉了她一把,扶着她坐到床上。柔荑拽住他的衣袖说:“你要和括苍打仗是不是?带我去好不好?”
还没等流辉回答,菸芳已经飘然到了他身后:“你肚子不疼了吗?”流辉回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柔荑默默地扭过了头。流辉心下了然,柔荑装病引他到这里,一定是有话要对他恕的,流辉便让菸芳和仆妇回避。菸芳温顺地走出房间,走到门外时,淡淡地望了他们半晌,轻轻把门合上。
这个屋子,一旦关上了门,异常的昏暗。即便流辉现在就坐在床边,而柔荑就坐在床上,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表情。“你想去见括苍?”流辉问,“腾兰括苍早就回广源了,你见不到他。”
柔荑摇摇头:“不,我是为了我的安全。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你的夫人会杀了我的。”流辉讪笑,柔荑认真地说,“她真的会杀人!她杀了都督,她拿着剑,一下子就把他刺死了。她一点都不会害怕,她、她好恐怖的。”“她不会杀你的。”柔荑根本没有听进流辉的话,自顾自说:“她会武功,而我不会,我跑得再快,也跑不掉。”
流辉扣住激动的柔荑的肩膀:“你安静点。我告诉你,菸芳不会杀你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柔荑生气地推开他的手,“都督和她没怨没仇她都杀,她早就恨死我了!我告诉你,她想杀的可不止是我,还有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柔荑向他刻意强调。
“菸芳杀都督,是因为我的命令。我命令她不许杀你,她就不会杀你。”
柔荑使劲晃着脑袋:“你又不是她。她嫉妒我,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时候,她的眼神、她的动作,都不一样了。”
仿佛有一根刺扎进了流辉的心里。他不在的时候的菸芳,又是什么样子的?他真的不知道。似乎他唯一能确信的是,他真的不了解菸芳,那么菸芳会不会像柔荑说的那样,他也不能确信。菸芳是个可怕的女人,这却是毋庸置疑的。
原来从这里看天空,是这样的高不可攀。菸芳眯着双眼,仰望天井。“吱呀”,身后的木门响了。她回头看着从里面走出的流辉,流辉望着她一笑,不知为何,菸芳觉得那笑容甚是勉强:“王妃需要医生吗?”
流辉摇头:“她没事了,吃错东西而已。我们走吧。”流辉转身,又停住,似乎是可以为了不让她看见他的表情,“对了,菸芳,我觉得我还是带上王妃比较好。”
菸芳的唇角动了一下:“她快分娩了。”
“正因如此,我觉得我还是带上她比较好。”流辉始终背向她。
菸芳沉默了片刻:“你的决定总是不会错的。”声音如此温柔,隐藏一份刻骨的无奈。
作者有话要说:
☆、细雨湿流光
流辉首先要拿下的地方,是岱口。当初岱口的义军投降腾兰,以至于南麓腹背受敌,南麓太守战死城下,一直令流辉耿耿于怀。但是,当时据有南麓的义军统领,早已被腾兰括苍迁往他处,如今镇守南麓的,是腾兰官军。
大观军初到岱口的溪头,就与岱口守军打了遭遇战,岱口守军只是一支数十人的巡防队伍,全数被歼。虽然赢得不甚光彩,却大大鼓舞了大观军的士气。大观军本是数支义军凑起来的杂鱼,这场遭遇战让他们发现,他们以为很是厉害的对手——官军,也不过尔尔。俗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流辉趁着这次胜利,挥兵直击,连破三镇,直至岱口县城外。
婢女眉飞色舞地转述前线传来的捷报,偶然抬头,却见菸芳两眼放空,不知对着何处发呆:“夫人?”
菸芳眨了下眼睛,没有看她一眼,缓慢地转过了身。“又要下雨了。”彻底转身之前,菸芳抛下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话。
婢女笑了笑:“今天没有衣服在外头晾着。”她知道菸芳患有风湿,每当要下雨的时候,她的腿便会痛起来。
菸芳凭几而坐,握着扇柄轻敲脑袋:“今天什么日子?”“二十九。”婢女回答。二十九了,那个女人应该会在五月分娩。流辉居然把她带走了。菸芳兀自叹息。
这时候,窗外啪嗒啪嗒,小雨下了起来。婢女问:“夫人,您在担心那个王妃的事吗?”腾兰王妃与他们少爷的关系很不一般,虽然主人嘴上不肯承认,但下人们最懂得察言观色,流辉看腾兰王妃的眼神,都是与众不同的,甚至,比看着菸芳夫人的时候还亲昵。菸芳沉默不语,婢女识趣地住了嘴。
从五月开始,曲霞会进入持续三个月的多雨季节,将十分不利于攻城略地。流辉需要为自己寻找到一个可以暂时立足的根据地,那就是岱口县城。不仅是为了避免雨水带来的麻烦,更是要赶在腾兰的援军到来之前。
大观军在砍伐竹子以构建仓库,这样才能避免口粮被雨水浸坏。流辉来巡视仓库的建设进度,一个士兵拖着一大捆竹子朝后走,正巧撞上背后的流辉。“哎哟!”士兵扭头,那是一张稚嫩的脸,一双天真的眼睛望着流辉眨了眨,嬉笑道,“对不起,大哥!”流辉笑笑,从他旁边绕过去。
“将军、将军!”一个士兵冒着雨边跑边喊。流辉回头,士兵追到他面前道:“腾兰王妃要生了。”流辉心里陡然紧张起来,快步向柔荑的住处走去。
临时搭建的住处极为简陋,柔荑住的小帐篷里,只有一张铺在地上的席子,两床旧棉被,但这已经比流辉住的还要好了。她把两床叠起来的棉被垫在身下,不断地深呼吸来减轻痛苦。流辉突然打起门帘闯进来,令柔荑吓了一跳。流辉径自跑到她身边,紧张兮兮地打量着她,他蹲下来想对柔荑说话,但柔荑用力捶了他一拳道:“你、你出去。”
“怎么就你一个人?阿姨呢?”只有她一个人,流辉怎么能放心?
“去烧水了。”柔荑说话时气息时重时轻,虽然没有流辉想象的那么可怕,但能发觉她的虚弱。柔荑按着他的肩往外推:“出去!”
流辉反握住她的手道:“我为什么要出去?”
“哪有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男人在看的?”这是柔荑在王府时知道的,柔荑本身也不想让男人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柔荑说完,下腹一阵剧痛,被流辉攥着的手猛然紧扣,痛苦的呻吟从她咬紧的齿缝下逸出,仿佛嘤嘤的哭泣。
“你要生的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能不在这里?”柔荑痛苦难当的模样看上去简直要死掉,当发现她开始用脑袋撞垫在身下的棉被,流辉吓得一把把她箍在怀里。
柔荑挣不开流辉,等阵痛过去,气息渐趋平缓,她才虚弱地说:“你快要勒死我了。”流辉慌忙把手臂松开,柔荑缓缓靠回垫被上,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
流辉忍不住问:“你为何这样盯着我?”
柔荑摇头。忽然,双眸成了两泓清泉,她撇过头不愿被流辉瞧见,流辉摁住她的下颚,生生把她的脸掰过来。对视了半晌,柔荑哽咽着说:“以前生孩子的时候,真是很痛很痛。我只是在想,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人陪着我呢?”她不记得自己在第一次分娩的时候,是不是幻想过括苍陪伴在身边。她记得只有那时的黑暗,那时的痛楚、无助和恐慌。
她的话令流辉忍不住笑出声来。柔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流辉连忙揽住她的肩,亲昵地在她耳边问:“我对你,不比括苍差吧?”不愿回答他的问题,柔荑无力地合上了眼帘。流辉撩开她被汗水牢牢黏在额头的发丝:“柔荑,你真是我的福泽、我的恩人、我命中的仙女。给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