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她不曾睡得这样安稳过,直至流辉离去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依然是她噩梦里的主角。柔荑舒了一口气,她终于从那样的噩梦中走出来。
曲流城下的鏖战持续了十一个月,乾元十四年夏天,曲霞军大都督被疲于战争的部下杀害,军队的分歧促使整座城动荡不安,慌不择路的百姓强行打开城门出逃,围城军队趁势攻入。柔荑听说,十一个月中,饥荒、疾病不断侵袭着那座城市,甚至发生了人食人这样骇人听闻的惨事,相比之下,他们在南麓的生活可谓安定祥和。听人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曲流城破败的景象,柔荑感慨又是一座伟大城市的陨灭。
南方的雨季从二月开始,恰在此时,流辉决定亲临前线,观察曲流城的形势以便随机应变。临行前,柔荑被迁出南麓太守宅邸,转移到乡下隐藏起来。为了防止腾兰军突然有动作,柔荑不会轻易被他们找到。
对于软禁了她长达一年半的南麓太守府,柔荑早就打心里讨厌透了。流辉把她藏到乡下,反而趁了她的意,可惜的是,从她住到乡下开始,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四个月,她鲜少能够出去感受乡间自由的空气。
今天的太阳,真好。柔荑迫不及待地中止了睡眠,拍打着窗棂。不一会儿,姱姑就端着一盆水进来:“哟,夫人不睡了?”因为下雨不能出去玩耍,又没有其它的事可做,柔荑几乎是整天整天地睡下去。
柔荑坐在床上,头枕着窗沿。阳光照在她洁白的中衣上,镀上一层金黄的光晕,轻薄的中衣里,窈窕的身体若隐若现。她的皮肤在长期的软禁生活里越来越白,而有了阳光的妆扮,苍白的面容竟然焕发出玫瑰般的光彩:“我们去捉青蛙吧,姱姑。”
姱姑不知道她怎么会对这些费时费力的游戏那样感兴趣。姱姑当然是反对的,跑到田里滚了一身泥回来,辛苦洗衣服的人是她。但柔荑并不在乎姱姑的意见,而且她在这里有很好的玩伴——流辉派来的二十名看守个个都乐意陪她玩,这不仅让他们百无聊赖的生活多了几分乐趣,也更方便盯着柔荑。柔荑贪玩起来的时候,是决然记不得逃跑这回事的。
四名看守寸步不离地跟着柔荑,其中一名少年十七八岁模样,是二十名看守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年少好动,也与柔荑玩得最好。柔荑见到是他便有些高兴,把竹篓丢给他,即挽起裤脚下田。
“这儿有好大一只青蛙!”柔荑叫道。她举着自制的钓青蛙的竿子悄然移近,用青蛙腿在它面前晃了半天,大青蛙愣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柔荑无奈地回头求助,一转头见大青蛙两条后腿一蹬,瞬间窜进了草丛里。
两名看守已经在脱鞋脱袜打算下田来帮忙了,其中包括那名少年。少年拿起一支钓竿,径自往水稻丛中寻觅大青蛙,另一名看守则小心地避开水稻,踩着泥土走到柔荑附近钓青蛙。
柔荑坐在茅草屋的屋檐底下,看着姱姑在井边浣衣。姱姑吃力地清洁着被她沾满了泥土的衣物,柔荑看到她的衣服湿漉漉地贴着脊背,心想她一定很辛苦,突然又担忧,不知易行现在过得好不好。
柔荑被自己跳跃的思维吓了一跳,怎么突然又想起来易行?易行最终接受了流辉的劝降,尽管她一度希望易行改变立场以获得暂时的安宁,但当知道这个消息时,柔荑的心里却是有些难过的。易行在她的面前态度如此坚定,不知为何又被流辉说动,他会不会是真的投降了流辉?那他不就成了括苍的敌人?一想到这里,柔荑又开始担心括苍。
衣服还没有洗好,东边就飘来一大片乌云,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姱姑草草将衣服过了遍水,还没完全洗好,豆大的雨水啪啪地掉落。姱姑抱着衣服逃回屋檐下,望着大雨叹了一口气,此时听得柔荑在屋里招呼:“姱姑,姱姑!”原来农户主人将他们今日抓来的青蛙煮好了。
“现在亶康守备空虚,群龙无首,而诸军在曲流争权夺利,根本无暇顾及亶康这个小地方。我军应趁此良机,一举拿下亶康,尔后进攻信河、五埔,则曲流城西边的要道,尽在我们掌握之中。”
流辉言毕,抬头凝视对面的易行。易行略一迟疑,才惊觉流辉的意思,便是要他去攻取亶康等县。“亶康守备空虚不假,可我们长期盘踞于此,诸军已对我等有所防备,若在此时大举进攻,恐怕反促使他们会一致对付我们。”见到流辉愈来愈冷的神色,易行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将军若信得过,末将愿领军一试。由将军坐镇大营,也不怕他们有什么异动了。”
流辉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我给你三千士兵,你去为我拿下亶康。”“三千?”“怎么?据我所知,亶康守军也只有区区三千人而已,如今军心涣散,怕还是一盘散沙。”
“如此。”易行的心始终放不下来。他对曲霞太缺乏了解,对曲霞这些零散军队的实力也一无所知,本来为流辉守营就是勉为其难,如今要他冲锋陷阵去攻打亶康——这五千人皆是流辉的部署,能不能听从他这个降将的调遣,尚且是未知之数。流辉的心里有两个算盘,他此去攻打亶康,若能一帆风顺拿下流辉想要的三县,自然是流辉所企盼的;但流辉眼里更好的结果是引起曲流城内争斗的诸军的注意,当诸军驰援亶康之际,流辉从侧面出击,直接夺下曲流,那易行便是一颗弃用的棋子。易行忽然感到一丝骑虎难下的尴尬。
雨。易行走出军帐的时候,发现方才停了一下午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了起来。幸好雨不算很大,易行步入雨帘,从容向前。
他听说流辉离开南麓前,将柔荑安排到了隐蔽的地方,易行不敢向任何人打听,但并非不牵挂。易行坚信,自己已经走出了与柔荑的畸恋,他牵挂柔荑,仅仅因为他们身份的关联和曾经的情谊。易行如今对腾兰的军事策略丝毫不知情,不晓得腾兰军会不会趁流辉不在的机会攻打南麓,王爷又会不会去营救王妃——不,王爷早就放弃她了。但是,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野心,大概也不会放弃南麓。
亶康指挥使当年死于前任都督,尔后换了几任指挥使,因为一直是由都督指派来的,遭到了亶康守备军的抵制。久而久之,军心涣散,无人统率,也未曾参与到攻打曲流的诸军中。当易行带领的南麓军迫近城下时,亶康军才猛然发觉自己要被攻打了,城中开始了一轮毫无秩序可言的争论和逃亡。易行很幸运,五天攻城之后,南麓军战死伤近千人,亶康军的讨论结果也出来了——降。而且南麓军在亶康的动静,并没有引起曲流城中诸军的关注。
流辉的计划落空,收到亶康沦陷的消息后,立即去信催促易行攻打信河县。易行十分犹豫,因为信河县不似亶康县,有一支长期受训的守备军。虽然因为曲流之乱的缘故,三分之二的军队已经被抽离了信河,如今人数甚至不比亶康。但信河指挥使仍在曲流城中,一旦开始攻打信河,信河指挥使不可能无动于衷。
“将军为何不攻打信河?”
“亶康人心未定,我军若此时离开亶康,恐怕再生事端。”易行一再找理由拒绝出兵,受到流辉所派的副将的再三催逼。
副将一笑:“请恕末将不敬。末将斗胆提醒将军,将军是什么身份,怎么好违逆流辉将军的意图?末将不知道,流辉将军这时是否和诸将坐在一起,商议如何讨伐将军了。我若是将军,一定比流辉将军的旧部,更加拼命。”
他是流辉派来盯梢的,易行知道只要自己的举动稍有不慎,他就能代替流辉决定将自己处死,易行对他一直是敬而远之。易行故意作出一个被人窥到隐私般难堪至极的笑容:“你说的不无道理。说穿了,我不过是害怕了,我的勇气,尚不足流辉将军的十分之一。”
“将军,这是流辉将军连续第四天来书催您发兵了。据末将所知,流辉将军可是一个很没有耐性的人。”
易行作出一副沉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道:“下令全军整顿,明晨发兵。你去从亶康的降军中抽调三百人,再从我们的部队抽调七百人,我领军先行。回信流辉将军,七日之内,我会将信河拿下。”七日,易行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但是,他不会有更多的时间。从信河被攻的消息传到曲流,到信河指挥使抽军回援,约莫需要七日。若这七日他拿不下信河,便只有等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秋风秋雨正黄昏
亶康失守的消息传到信河时,信河守军还在为这支突然冒出来的军队感到困惑。直到那支军队穿过了信河的几个乡镇直扑信河城,信河守军才猛然意识到,信河已经成了对方眼中的肥肉。从信河守军匆忙准备应对到兵临城下,只隔了一天。
信河的四野是曲霞境内罕见的平原,此地因而成为往来曲流的要道,并且在此地建设了曲霞境内最大的粮仓。虽然经过长期战乱带来的饥荒,储备的粮食已所剩无几。从地理上来说,信河可谓易攻难守,但正因为这个缘故,信河修建了比大多数郡治更为高大坚固的城墙。
易行远远望着信河城墙,一声喟叹。紧闭的城门似乎在告诉他他们有多么不受欢迎,士兵在城头张望,警惕着他们的动静。“集中兵力,猛攻西门。”“如果城里的人从其他城门逃走了呢?”“让他们逃。”流辉要的只是这座城而已,哪怕是一座空城。他只有一千兵力,顾不了八个城门。
南麓军轻装简行,并未携带攻城机械,仅有从亶康缴获的三台抛石机。为南麓军打头阵的是亶康降兵,攻城第一天,这些降兵就死伤逾百。南麓军的战术确实令信河守军感到迷惑。易行的第二支部队在次日傍晚到达,稍作休整后,即接替白天攻城的士兵,继续攻打。一连三天南麓军猛攻西门,抛石机破坏了一部分城墙,原来分散在各个城门的信河守军都向西门集中,一边抵抗一边修补城墙。攻城第五天,突然有一支南麓军出现在防守最弱的东北方的城门,打得信河守军措手不及。持续一天一夜的火攻后,终于强行撞开了东北角的城门,这一仗,南麓方面战死九百余人,流辉指派给易行的军队,损失四分之一。
易行站在信河残破的城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愧为曲霞最繁华的县城之一,粉墙黛瓦的屋舍错落有致地罗列街道两旁,青砖和瓦片铺就的主干道一眼望不到头。虽然街道上空空落落的不见人影,但两边屋檐下的牌匾、招摇的旗帜,彰显着这里曾经有过的繁华。易行站在这里,忽然怀念起广源。
说不定有一天,可以回去呢?流辉来找他的时候,他忽然这样想。有时候怀抱着同柔荑一样天真的想法,未尝没有好处。流辉说的是,他不能就那样默默无闻地死去,承受身后人们的嘲讽和羞辱。当然,括苍不会容许他徒手回去,亶康、信河、即将要攻打的五埔,甚至曲霞王都曲流城,他会把这些作为奉送给腾兰王的礼物,换取他的原谅。
“南麓叛军从夺取亶康开始,已经占领曲流五县,曲流西、南之地,已尽在流辉掌握。但是,流辉虽然驻军曲流城下已三月有余,偶有骚扰,双方却并未开战。想是皆不知对方实力深浅,有所顾忌。如今流辉主力尽在曲流周边,我军若要夺取南麓,是难得之良机。”
“殿下,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