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信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探身靠近我,仿佛自言自语一样,她说,他没事,我和孩子,也就没事了。
她的声音极小,只有我和近处的凉生能够听到。
我挤出一丝笑容,自己都觉得勉强。
宁信看了看我和凉生,然后,她语气委屈,眼红含泪,忍了又忍,说,他啊,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说啊?
孩子?凉生猛然抬头,看着我。
我讪笑。
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凉生狠狠瞪了楼梯处的程天佑一眼,一把拉起我的手,说,跟我走!
啊?我一惊。
我说,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凉生说,不管去哪儿,就是这辈子再也不能同他在一起了!
啊?凉生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凉生看着我的眼睛,面容严肃峻然。
他说,我不能让你跟别的女人去分享同一个男人!我不要你还没嫁进门去就已经有孩子喊你后妈!我不要你之后都生活在幽怨之中,郁郁寡欢,每日以泪洗面,像我们的母亲一样!不管你爱他爱得要死还是要活,我都不允许你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
他突来的霸道和任性,让我不知是欢喜还是忧伤。
谁说我哥有别的女人?谁说我哥让她当后妈?谁说我哥会让她一辈子郁郁寡欢?我哥那是巴不得把她当菩萨供着,晨昏叩首,早晚烧香……不对,是咱哥。
这时,天恩从转角处幽幽地拐进来,他坐在轮椅上,不依不饶,像是挑衅一样,望着凉生。
汪四平在一旁憋着劲儿,翻着眼珠子来回晃,看着钱伯不说话。
这些年,青面兽同学虽然总落下风,但始终瞧不上笑面虎。据说是因为钱伯的旧主人曾是一位有着倾国倾城之貌的压寨夫人。那还是五十年代的事儿,程方正二十四岁,只身入湘西。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与这被掠入土匪窝的女子一见钟情,月下私奔了。而钱伯那时只有十二三岁,是土匪头子用来看住压寨夫人的小喽啰。压寨夫人心善,怕自己失踪连累了他,拼了性命,也将他带出了大山。正因这段往事,汪四平总瞧不上钱伯。
天恩身边的人见汪大总管又在拿捏自个儿的身份,很是无奈,只能恭敬地对钱伯解释道,有台风,航班改签了。
凉生没放开我的手,将我挡在身后,看着他,突然一笑,说,对,是咱哥。不过,这个“咱”也承蒙二哥您慷慨成全,没有您的肢体不全,我也入不了你们程家,做不了这风光的程家三少爷。
程天恩被戳到了伤心处,脸色顿时酱紫,唇色都发白了。
我回头看着凉生,我从来没有想到他的嘴巴会这么毒,会这么毫无掩饰地直戳天恩的痛处。
凉生已不许我再犹豫,将我一把横抱起来,说,走!
站住!
楼梯处的程天佑终于缓缓走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极度霸道,落地有声。
钱助理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他一开金口,手下人就纷纷上前堵住门,将凉生围堵住。
凉生回头看着他,说,你还想怎样?!
钱助理搬来一把椅子,程天佑落座,声音气息极低,如同病中的豹子,优雅却不失猎杀本性,他说,这是我和她两个人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他沉身坐着,双目暗黑如黑洞,一脸绝情的模样,如同暗夜之神,这是我最害怕的模样——他的这种表情,我只看到过两次。
一次是在小九的出租屋里时,那是初相遇。
一次是他剁掉凉生的手指时,导致终别离。
往事让人恐惧,我从凉生的怀里挣脱出来,护在他身前,抬眼望着程天佑,那么近的距离,却又那么远。
我看了看旁边的宁信,突然笑了,歪了歪头,看着他,泪影抖动,有些诘责的意味,说,我们之间的事?
程天佑的目光顺着我的声音寻来,他对钱助理说,让无关的人离开,我和她需要好好谈谈。
一旁的天恩看了看程天佑,又看了看宁信,对汪四平使了个眼色。汪四平会意,向自己人使了使眼色,推着程天恩离开了。
天恩对宁信说,一起?
宁信看了看我,满目秋水,便也转身跟着离开了。
我看了看凉生,说,你先走吧,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
程天佑说,他不必走!
我一愣,轻轻护在凉生身前。
钱伯将那份合约递给程天佑,说,姜小姐的合约,签了。
程天佑接过,放在膝盖上,斜睨着我,有些不解道,既然同意了……不是皆大欢喜了吗?
我走上前,试图夺过合约,我说,我根本就没同意过!我说,他们不让我见你,我害怕你出事了,我以为……
他的手紧紧按住了我的手,冰冷,有力,阻止我去撕毁合约。
我近在他的眼前,他却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看着我被他压在膝盖上的手,和那叠合约。
他说,你以为我死了?
他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就想往下掉。
是的。
我以为他死了。
我以为我害死了他。
所以,刚刚才会发疯一样,哭喊,寻找,才会这样失魂落魄地站在他的眼前。
其实,这些天,漫长得可怕,惊恐、负疚、胡乱猜测,种种情绪如影随形,早已压得我无力喘息,几近崩溃。
他抬手,轻轻地摸索到我的脸颊上,微凉修长的指尖,轻擦我的泪,说,你哭了?为了我?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总是这么轻易让我改变自己的决心。姜生,你是个妖精吗?
只因他一句温柔悲悯的话,我就哭倒在他的身前,顷刻间,仿佛委屈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能够得到安抚的怀抱。
我不想哭,不想情绪失控,却在他那句温柔的话语里,再也把持不住情绪,号啕大哭起来。我说,天佑,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紧紧地拥着我,大手轻轻地摸索着我的长发,无声地叹气。他说,以后,不要再这么傻了。
我不知这话里深意,只是不住地哭泣。
钱伯在一旁无比焦急,说,大少爷,你不能改变主意啊……
程天佑冲他摆摆手,不让他多言。
钱伯只能无奈地叹气。
不知哭了多久,只记得他一直在我耳边软语温言。
他说,姜生,你知道吗?你在我床边说的那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你说,若我先百年,你披麻葬我;若你先百年,你魂魄必来相守。
你说,如果我真醒不了,你就永远陪着我。
你说,你给我讲每天发生的事情,你替我看每一天的风景。春天的雨,冬天的雪,夏季的花,秋天的叶……
他轻轻的声音,如同憧憬着童话一般的声息。他喃喃着,你说,你会守着我,给我擦每天落在眉毛上的尘,你会看着我生出第一条皱纹,看着我满头白发……
你说你会活着守着我,直到我,或者你的百年。
他静静地重复着,如同一个小孩回味着糖果的香甜。
凉生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这一切。
我的心里,翻涌起千般滋味。
程天佑低着头,轻轻摩挲着我的长发,仿佛倾尽了一生的温柔,说,姜生,那一刻,我躺在床上,真的希望就这样一直躺下去,直到百年之后。
说到这里,他无比落寞地叹了口气,可是,姜生,你大抵不知道,现在的程家,却已处于风雨飘摇之际。1991年程家在香港合纵连横,收购恒泰,何等意气风发。现如今,程家却也面临被收购的境地……你以为,这次只是个简单的模特大赛吗?不,这是在向那些二世祖们筹钱。他们寻欢,我们筹钱……
我的身体不由一僵。
他叹气,摩挲着我的脸,说,祖父年老,族人虎视眈眈,如果我再像父亲那样游戏人间,不管不顾……那么,整个程家就要在我手里毁掉了!
我抬头,推开他,说,所以你就选择毁掉我吗?
他没说话。
半晌,他看着手中的合约,说,我以为这是对我们俩最好的成全,没想到是“毁掉你”。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刚刚那句“以后,不要再这么傻了”是什么意思。
是啊!
不要傻到因为别人的一句温柔的示好,你就觉得他改换了心意。他改换的怎么能是心意?他改换的只是让你接受的方式!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说,程天佑,我以为你这样的男人的字典里,永远不会有妥协。我错看你了!
程天佑叹气道,你以为只有凉生会妥协吗?当年他离你而去,远走法国。唉,所有的男人都会!只要他付不起这代价,只要他付出的代价会让他落魄得像孙子一样!
我的心仿佛堕入了严寒冰窖。
突然间,我仿佛失忆了一般,再也记不得曾经是否真的有一个男人强势霸道地对我说过——若我是他,若是我爱你,就是天王老子拉着你的手,我也会带你走。
如今想起,再多的信誓旦旦、生死盟约,到头来,不过是甜言蜜语说过头后的一句天大的笑话。
可笑度与甜蜜度成正比。
我从地上爬起来,擦干眼泪,冲着他笑,仿佛刚才相拥而泣的那些温柔缱绻,都是烟云一般。
我仰着尖尖的下巴,冷笑道,我以为你会死掉,你永远醒不了了,我才会在你床前说那些生死不渝的话!你,不要太当真!
他低着头,若无其事地整理着那些合约,没说话。
我说,程天佑,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对于你,我永远都是内疚!亏欠!永远都不会是爱的!你把我留在身边干吗?有意思吗?留一个不爱你的女人,留一个心里永远只有别的男人的女人,有意思吗?!你是受虐狂吗?!你是变态吗?!
他依旧不说话。
钱伯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劝道,姜小姐,对大少爷说话,你多留点儿口德吧!
我横了钱伯一眼,无比悲凉,我说,口德?!我若有“德”,也早让你们给活活弄没了!
我指着程天佑说,姓程的!你听到了吗?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从我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是在利用你。我知道你有钱,你是款儿爷,你是凯子,能满足我所有的欲望!我拜金!我贪图享受!我配你不起……
程天佑没看我,他笑了笑,带着微微悲伤的味道,却又那么无情,他说,你爱不爱我,心里有没有我,我心里清楚。你的身体,比你的嘴巴诚实。
他当着那么多人面前调情,不如说是侮辱。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我冲着他深深鞠了一躬,我说,谢谢程大公子救我!一次深海,一次火海,救命之恩,没齿不忘,容他日再报,这里就别过了!
说完,我转身,狠狠擦掉眼角的泪,快步离开。
他说,你要走?
我没回头,说,是。
他说,为了他?
我赌气一般,说,是!
他叹气道,也罢,也罢,到了今天,你们俩,我成全得起。
这一次,不似以往。
没有剑拔弩张的情绪,只有淡到不能再淡的语气。
说完,他拍拍手,有人应声,端了满满一大碗药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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