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天恩那句话,他说,如果我哥醒不过来,我一定要你陪葬。
突然我就笑了。
我抹了抹眼泪,扭头看着钱助理说,你不必安慰我。
我低头看着天佑,眼前闪过他随我落崖而下的那一幕,他那奋不顾身的容颜。
我说,如果他真的醒不了,我就永远陪着他。我给他讲每天发生的事情,我替他看每一天的风景——春天的雨,冬天的雪,夏季的花,秋天的叶……我会守着他,给他擦每天落在他眉毛上的尘,我会看着他生出第一条皱纹,看着他白发满头……我会活着守着他,直到他,或者我的百年。
若他先百年,我披麻葬他;若我先百年,我魂魄必来相守。
钱助理很直接地来了一句,如果他醒来呢?
我愣了。
钱助理不再说话。
很久,他才开口说,如果,你只想到如何同一个人共死,却从未想到如何与一个人同生,那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愧疚。
他说,如果大少爷知道自己拿命换到的不是爱,是愧疚,那该有多讽刺。
傍晚时分,一位年轻漂亮的护士进来,准备帮他擦身。
护士很年轻,皮肤白皙,如同牛奶上漂着玫瑰花瓣。这句形容是我高中时在一本漫画书上看到的,便再也忘不掉。
漫画书的名字叫《凡尔赛的玫瑰》。
那是我看过的唯一一本漫画书。
漂亮的护士一进门,看到我,就露出很职业的微笑。
她说,我要给病人擦身体。
钱助理说,呃,我先离开。
我收起了恹恹的情绪,红着眼睛,说,我也离开。
离开的时候,我回了一下头,想到那护士要扒光这个男人,顿时有种蒙受了财产损失一般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了柯小柔,他曾经做过护士。那一刻,我竟然觉得男护士其实真的挺“天使”,然后又一想,也不对,要真让柯小柔帮他擦身体,还指不定出多大的乱子。
钱助理转头,看着我满脸古怪的表情,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这才把眼睛从漂亮护士身上移开,推门走人。
回到病房,才觉身体伤痛疲累。
钱助理捡起地上钱伯的那卷书,说,姜小姐,您休息吧。
他转身欲离开,却又停住了步子。
我问,怎么了?
他低头瞥了一眼手里的书,说,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什么奔奔聘聘、妻妻妾妾、配与不配,然而能让一个男人为她舍生忘死,能让一个男人兴起与她过一辈子的念头,她便是那个男人心里的妻子。
他说,婚书也罢,戒指也好,偷不走、换不去的,只有男人的心。
说得好!
嗯嗯!说得好呀说得好!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喝彩声。
我回头,未见说话的人,却见程天恩的人全都向后避退了几步。
不过,我说,小钱同学,老钱这辈子就只顾着关心他的大少爷去了,就没好好教过你,你什么时候学会教人家好人家的姑娘学做妾了啊?
随着这充满戏谑味道的声音,从门口走进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懒洋洋的,旧上海十里洋场老花花公子的腔调,他一面拍着巴掌一面走了进来。
奇怪的是,门外天恩的人,竟然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很敬畏他的模样。这陌生的中年男子衣衫熨帖,天蓝色的衬衫隐约带着古龙水的味道,淡淡的,并不逼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没有一丝不妥帖。
他环顾了这个病房一周,唇边挂着笑,最后目光才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张保养得极为用心的脸,目光之中,都透着一股风流不羁,却又有种天生的坚毅在里面,眼角眉梢,隐隐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你……我疑惑地看着他,隐隐有些不安,又望了望钱助理。
钱助理的嘴巴张得老大,显然也是愣了神,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刚要称呼来人,却被对方轻声“嘘——”了一下。
他说,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钱助理微微迟疑,却只能点头,然后看看我,离开了。
我的心直接沉了下去,钱助理和天恩手下人的态度,给了我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这人是天佑的父亲?
应该不会的,如果是的话,那直接一声“程董”就了事了啊。
他看着我,笑了笑,将身体很自然地靠在床边,说,你就是姜生?
你是?我回过神,看着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就是有再好的容颜和气度,像这样闯入别人的私人空间也不会太受欢迎,所以,我的语气中隐约有着不满。
他倒并不在意,看着我,反而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没回答,只是昂起头,回视着他。
他见我这般,竟突然笑了起来,说,我不过是过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一个男人急火攻心到一口气上不来,竟咳出血来。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他笑笑,说,果然还是漂亮的,没白费你父亲的好皮囊。
我看着他,越加惊异,说,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父亲?
他并不回复我,只是喃喃自语,像是在认真地回忆似的,说,啊,你父亲,你父亲当年可是你们那儿四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才华横溢,英俊潇洒,只是可惜……可惜啊……
那时,我只是觉得这人诡异,却并不知道,他那句“可惜”的背后,断下的是“可惜啊,他不该碰我的女人”。
我皱着眉头,说,你到底是谁?
他不管我的质疑,笑笑,毫不掩饰自己的轻狂,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啊,得善待他。
说着,他指了指门外。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他却瞬间将手缩了回来,冲我戏谑般笑笑,别看了,看不到的。哈哈!少安毋躁,他一会儿一定到。
他看看我,拍拍身上,捶捶腰,说,好了,姜生,我的好儿媳,我先回避一下,那小子一定不想见到我在这里。这儿女啊,真是父母前世的债啊。
末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着留下一句话,你说啊,这算不算是姜凉之对我的补偿啊?哈哈。
我被他绕得云里雾里,他却转身走人了。
那一刻,我竟想起了八宝,我想,如果那丫头在的话,肯定会吼,鬼是你儿媳妇,我是你妈!
我转头,看着他走到门口。
他站在那里,冲钱助理招招手,钱助理走了进来。
他冲钱助理笑笑,说,我跟你说啊,别总有事没事撺掇着人家小姑娘给你们家那啥做妾,她,是我们家未来的儿媳妇,不能给你们做妾。
钱助理有些挠头,却还是纠正了他,说,周部……不……周老板,她是我们程总的……女人。
被称作周老板的人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挑挑眉毛,说,好吧,好吧,以前是程总的女人,现在是我们家的了。
钱助理也被他弄疯了,口不择言地说,她是程太太。
他言之凿凿的模样,仿佛我被明媒正娶了一般。
程……太太?周老板皱皱眉头,然后回过味来,颔首笑笑,说,没错,是程太太。
钱助理刚要再说什么,却见他拍了拍钱助理的肩膀,颇有一种“节哀顺变”的感觉,说,话呢,我今儿就撂这里了,她呢,是我儿子的,这辈子没跑了。甭管周太、程太,她一定是我儿子的!不就一破称呼吗?程太太也很好,我喜欢,很好。
钱助理欲哭无泪。
周老板说,你别这表情看着我,奔丧呢?我跟你说,你要是惹了我不高兴,我就去给你们少爷拔了氧气管,让他有命来,无命走!
我应激反应一般,说,你不能伤害他。
他回头看看我,扯嘴一笑。
直到他离开,我才从满头黑毛线中回过神来。虽隐约猜测到了,却也不敢断定,我问钱助理,他是谁?
钱助理冲我苦笑了一下,说,周慕。
周慕?
我脱口而出,陆文隽的父亲?
钱助理点点头,然后又补了一句,也是三少爷的父亲。
三少爷?我愣了愣,一时间脑补不上这剧情。我只知道程家有两只“少爷”,程天佑和程天恩,却没想到还有一“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表少爷——凉生。
我并不知道,凉生和程家相认期间,还有一段纠葛。
最初,程方正一直以为凉生是程卿与姜凉之所生,所以,多年来,他也任凭凉生漂泊在外。
直到很多年后,他是思女心切也罢,无意间也罢,总之,他翻看了爱女的遗物——一本日记,这才知道,他有个血脉金贵的外孙,这个外孙身上流淌着根红苗正的红色家族的血液——他是周慕的儿子。
当年程卿被周慕强暴,珠胎暗结。
于是,程方正急忙让程家寻找这颗沧海遗珠。
寻到后,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周慕,周慕欣喜若狂。此生失去程卿,本是他生命中无边的遗憾。这遗憾,却在二十年后,因一个十九岁翩翩少年而得以圆满。
这件事情,再次加固了程家和周家的关系。程方正与周慕一起竞标了澳大利亚的三家磁铁矿的开采权,赚得盆满钵满,解除了程家当时因为时风集团外汇合约巨额亏损事件陷入的困境。
最初,周慕一心想要凉生认祖归宗,但程方正却不肯。他认为如果让凉生改姓周的话,无疑是对外宣告,他的爱女程卿曾与有妇之夫周慕有不伦之情,程家不免蒙羞,况且,这也会损害周慕的声誉,影响他的仕途。
周慕这人虽从不拘繁文缛节,更不会在乎程家是否蒙羞,但他却极为珍惜程卿,不忍污了她亡人名声。
程方正也正是利用了这点,才得以让凉生从了程姓,而不是周姓。
两家约定等过些年,时机成熟了,再告诉程三公子,他生身之父是周慕一事。此前,只把他送往巴黎,让他一面读书,一面跟周慕学习做生意。
其实,说到头来,程方正是个纯粹的商人。
寻找凉生,程方正心怀目的,而让凉生从了程姓,程方正亦是怀有其他目的,并非真是为了亡女程卿的名誉。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且说,我当时一时没反应过来,程家何时多了一个“三少爷”,便问钱助理,三少爷是谁?
钱助理看着我,良久,才缓缓地回我,三少爷就是凉生。
我愣了。
哦哦,对哦。
我本该知道的啊。
凉生和陆文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是周慕的儿子。
可是,我却不知,他已是程家的三少爷啊。
三少爷?
呵呵。
我苦笑了一下。
这些日子,“少爷”“老爷”“管家”的,我仿佛被关进了民国剧里一样。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生活里压根就极少这类称谓了,当然,怪我不够高端,现在总算脑补齐了。
唉。
心里千百种滋味,却不知如何形容。
第6章因为你就在我心里
钱伯踱着步子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黯然伤神。他指了指那些守在半掩着的门外的人,问钱至,这是?
钱助理为难了一下,说,嗯……是二少爷怕有人惊扰了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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