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摇头苦笑,“我现在这样子,有何面目去见母亲。她一直让我防备小翼,但我始终不听,才落得如此下场。以母亲的性子,她让我回山越,不过是想借助外公的势力,让我重回庄家,与小翼一较长短。这恰恰是我不愿看到的,我们终究是一父同胞,若父亲在世,见我们手足相残,且让他情何以堪。再说,我即使真要向小翼问罪,也决不能依靠山越的力量。庄家的铺子虽然被他接手,但还有暗桩。那些都是我亲自打理,连小翼也不知道,没有庄家家主的铁指环,谁也不能命令他们。”
其实她还有话没有说出口,或者说,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从飞开口。这些日子在陆府,虽然没有华服美食,没有左右簇拥,但却是她人生中最惬意的时候。这种淡淡的平静生活,一旦拥有就再也不想失去。也许,她本身更适合这种平淡无虑的生活,不用尔虞我诈,不用钩心斗角,即使生活中小小的惊喜也能让人雀跃。
从飞不再多说,但眉宇间仍是不豫,对庄翼还很介怀。想了想,他又说道:“大兴城里也有我们的人,小姐怎么没有跟他们联系过?属下昨儿一到城里,就去了宏城客栈,那里的掌柜居然不知道您过来了。”
庄严眉头微皱,低声道:“你有所不知,这大兴城看似平静,其实卧虎藏龙。不说官府的暗探,就是陆家的眼线也遍布全城,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处理陆家的琐事,对眼下的情形了解的多。别看大兴城人来人往,其实大都在人掌握中,不说你一个外乡人,就是平常的商贩,也在人监视中。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敢轻易现身。”
“就是你,以后也要小心点,宏城客栈暂时不要再去,等跟府里的人熟络了,再见机行事。还有,那位肃王爷是个厉害人物,虽然你现在进了陆府,但并不代表他就会放过你。我想他也会派人调查你的来历,你有没有在客栈留下线索?”
从飞闻言方知大兴城暗藏的风波实非邢城可比,心中一时感叹不已,仔细想了想,方才答道:“我进客栈只跟掌柜偷偷联系过,其余行为都与常人无异,应该没有露破绽。”
庄严心知从飞在这些大事情上一向小心,也不是很担心,再问了两句,便释然了。
从飞从小跟在庄严身边,对她言听计从,老老实实听她说了一堆叮嘱的话,直到她主动停下,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大堆物什,一件件递给她。
“这是夫人让属下带给小姐的银票,一共是三十万,隆裕钱庄的票,在大兴城也有分号。”
庄严大喜地接过,心道真是及时雨。虽然陆子澹对她很好,但陆府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心里总没有着落,于是想在大兴城里开间铺子以作后路,苦于没有成本,一直没有着手。没想到母亲居然这么快就送银子过来了。只是,禾雅郡主送这批银子来的目的明显是作重新夺回庄家的本银,但庄严实不愿再陷入那场争夺站中,只有详装不知,装聋作哑了。
“还有这个。”从飞严肃地拿起另一个包得严实的油纸包,正色道:“夫人说这是庄家最大的秘密,请小姐无比好生保存。”
庄严从未听过有此一说,疑惑地接过了,一层层打开包裹,里面是张缺了口的羊皮纸,泛着黄的边缘说明它有些年月,她主持庄家这么多年竟然从来没有见过。羊皮纸上绘着一副类似地图的东西,依稀可辨出途中的河流和山川,东北角的河道旁用金粉刷成金色,不知何意。图上没有文字,也不知画的到底是哪里。
庄严看了半晌,隐约觉得这像是张藏宝图,她不是贪财之辈,认为金银乃是身外物,钱财够花就好,有了怀里的三十万两银子,对这些所谓的宝藏再也提不起兴趣,瞟了几眼不解其意,便摇着头将羊皮纸揣进怀里,并不很当回事。
“这些先不管了,我且带你去房间住下。切记你现在的身份是我表哥,千万不要再叫我大小姐,也不要在我面前必恭必敬的,免得被大家怀疑。梅园里除了我之外,只有陆子澹和他的三个贴身侍卫住着,没有他的特许,你得跟其他人一起住在樱园。”
“切记切记,谨言慎行,陆子澹那人聪明的紧,手下探子又多,估计瞒他不过,我自会找机会跟他说清楚。我担心的是王府里的其他人别有用心,瑞王爷此人城府极深,你的身份又引人注目,肯定会派人调查你。记住,一口咬定我们俩之间的关系,其他的都不必多说,自有我来应付。你名义上是陆府的人,他就是怀疑什么也会有所顾忌。”
从飞见庄严说得认真,脸上又是难得的肃穆,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脸上竟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看得庄严哭笑不得,忍住笑说道:“我好歹也是陆府的总管,人家怎么也得卖陆府几分面子,你穷紧张什么。”
从飞顿时尴尬,挠挠脑袋道:“属下怕自己说错话,坏了小姐的事。不然以后干脆装哑巴得了。”
庄严捂嘴笑道:“装哑巴倒不必,你板着脸就成,作副冷冰冰的臭脸,府里的小姑娘也会离你远点。若是有人跟你说话,你要么就冷哼几声不理他,要么就说两三个字打发,如此几回,就不会有人来自讨没趣了。”
从飞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笑道:“还是小姐聪明,属下受教了。”
庄严秀美一皱,正色叮嘱道:“以后别再小姐长小姐短的叫,也不要再提属下这个词,你且叫我表妹或流云,就是我们单独相处时也这么叫,省得出错,明白吗?”她实在担心从飞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到时候被李闻持听到,麻烦就大了。
从飞有些不自然地点头称是,庄严仍不放心,让他当场叫叫看,从飞红着脸憋了半天,才发出了蚊子般低微、几不可闻的声响,叫了声表妹。庄严这才略略放心,领他去了樱园。
第三十回
十
从飞一路都很彻底地执行了庄严的嘱咐,从头到尾都板着个脸,甚至连樱园里最漂亮的小麦过来打招呼的时候,他也只是冷冷一瞥,重重地哼了声,弄得小麦很尴尬,旁观的下人也十分愤概,若不是看在庄严的面子上,只怕已经磨刀霍霍,上前英雄救美了。
庄严不得不一边陪笑一边抱歉地跟他们解释说从飞生性如此,并非针对某人,但见众人表情,已经开始敬而远之了。
安顿好从飞,庄严一个人在房里发了半天呆,左手捏着剑心门的铁戒,右手握着庄家家主的铜戒,一遍又一遍地叹着气。剑心门还好解决,素心师父传位时并没有要求她履行什么责任,而且门派里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庄严也没指望自己能凭着这枚小小的戒指去指挥谁。但是庄家这枚铜戒,一旦接手,却是任重而道远。
以前在邢城,庄严虽然掌管着家族大部分的生意和分散在各地的暗桩,但代表家族身份的铜戒却一直保管在禾雅郡主手里,这次她托从飞带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可是,要庄严重回邢城与庄翼手足相残,却非她所愿。
如此左思右想了半天,仍是毫无头绪,心里百般纠结,却不知向谁说。终是决定先把这些大事放下,解决眼前的问题。今日从飞之事,陆子澹虽未点醒,但依庄严对陆家暗探广泛布置的了解,知道定瞒不过他,不如自己先明说了,省得以后他怀疑。
于是让厨房炖了些燕窝,仔细舀了一盅,亲自端了去寻陆子澹。
人不在房里,庄严便直接去了书房,果不其然,远远地就见房里亮了灯,轻轻推开门,就见着他倚着椅背仔细看着手里的信栈。烛光印着他清痩的侧脸,在一旁投下鼻翼的阴影,扇形的睫毛覆盖在眼俭上方,微微颤抖,灯光在上面蒙上了一层淡金色,使得他轮廓的边缘呈现半透明,庄严心里无端多跳了几拍。
看清是她,陆子澹慢条斯理地折好信,不慌不忙地把它放回信封,插入手边的信扎中,然后才抬头道:“怎么过来了?”
庄严轻咳了一声,先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这才缓缓走近,低声道:“你今天吃得不多,怕是已经饿了,所以盛了些燕窝送过来。你要不要吃一点?”
陆子澹嘴角微扬,眼睛顿时生动起来,笑道:“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些饿了,还是你想得周到。”
庄严忙笑眯眯地从盅里舀了一小碗递给他,自己则安静地坐在一旁。陆子澹看了她一眼,将碗递给她道:“本来是请你吃饭,结果你却什么也没吃,也饿坏了吧。”
庄严赶紧摇头推辞,她正诼磨着自己该如何开口,虽然知道陆子澹不会为难,但前面自己说了太多编造之词,如今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陆子澹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却是不容拒绝。庄严被他看得心慌,只得伸手过去接,嘴里还嘀咕道:“我自己舀就是了,盅里还有许多。”
不知是心里有事还是怎地,好好的碗硬是没接稳,当地一声翻在桌上,浓稠的燕窝糖水洒了一桌,汤汁还不断地朝四处蔓延,很快染上了一侧的信扎和桌上散落的书本。
庄严手急眼快先把陆子澹的轮椅拉开,免得溅到他衣服上,然后才手忙脚乱地整理桌上的东西。当桌的宣纸是早废了,好在上面没写几个字,该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旁边的信扎却像是历史久远,泛黄的信封粘上了黏稠的汤汁,显得更加破旧。
庄严慌忙把桌上的东西全部转移,然后从书架边找了块抹布,一点点把桌子擦干。末了,又是沾上污汁的信扎一封封擦干净,然后一脸抱歉地瞧着陆子澹,小鹿般无辜的眼睛眨巴眨巴的,陆子澹哪还能说什么。
见陆子澹只是无奈摇头笑了笑,庄严也放心不少。心情稍稍放松了些,眼睛四处搜寻,居然又在地上发现了遗落的信纸。“还有这个!”
刚蹲下身子伸出手,陆子澹的手也跟着伸到旁边,温润的肌肤碰撞在一起,庄严的脸忽地红了,脑中第一个反应是赶紧缩回,但眼睛望见信纸底部的圆形图章,手又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
看清了纸上的图案,饶是庄严再镇定也忍不住微微变色,停顿了几秒,她才若无其事将信纸收起,折好,递给陆子澹,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所有的动作也是有条不紊,没有任何异常,但心里却一片混乱。
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迷迷糊糊地出了书房的门,一阵冷风吹来,庄严方才清醒了过来。脑中再次晃过方才信纸上的圆形图章,心里的疑惑一个接着一个,只恨不得多生两只脚,快点奔回房间。
端着空碗就进了房,小心翼翼地从衣服里翻出挂在脖子上的两个戒指,铜戒上刻着狻猊图形,狮子般的外形组成一个椭圆,诡异地闪着黄亮的色泽。庄严把戒指解下,沾上印泥,往纸上重重一压,缓缓移开,果然印出一摸一样的图章。
庄严顿时一阵迷茫!
心里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了,庄家与陆家究竟有何渊源,为何会在陆子澹的书房里看到庄家传世绝密图章?还有,庄家与郑国从无往来,为何要把暗桩设在大兴城?若说是为了搜集信息,为何同样重要、甚至联系更加紧密的山越和卫国却不曾有相同的组织,莫非庄家与郑国有关系?
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犹如翻饼,二更时分,终是忍不住起身下床。打开窗子朝书房方向望去,淡淡清辉如泻,点点梅枝落影,时有清风拂面,撩起鬓角几丝乱发,扰得庄严的心愈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