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他一双眼睛不安分地在流云脸上扫来扫去,右手折扇轻轻打在左手虎口处,缓慢而有节奏。
面对如此放肆的眼神,流云却不生气,笑容更见真诚,把手中薄册轻轻放在右手边的案几上,微微红着脸,小声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也不怕被人听了去,所以将军说什么都不打紧。不过若是到了外头,将军可要小心些,听说雅公主醋劲大,流云不过一普通女子,可禁不起卫国王室的折腾。”
一瞬间空气凝结,手里的折扇停在半空,易冲眼中瞳孔忽然收缩,原本狭长的双眼眯成一条线,射出芒刺一般的光,在流云白皙的脸颊扫过,一遍又一遍。流云只是微笑地望着他,手指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敲击,仿佛看不懂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
未几,凝重的气氛渐渐缓和,吊尔郎当的神情也消失不见,面前的易冲严肃而冷静,打开折扇轻轻摇了摇,忽然噗哧一笑,复又是嬉笑神态,“流云姑娘似乎对我很感兴趣?以流云的才貌,恐怕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心动,若姑娘真对我有意,那我自然报之以李,否则不是辜负了美人的一片心意么?”
流云还真没见过这世上有人比易冲脸皮还厚的,见他深以为然地皱眉,叹气,小声地自言自语,“没办法了,谁让流云更美呢,只好牺牲小雅了。那姑娘脾气可不大好,又是公主,要是娶了她,以后连怡红楼都去不成。呜,还是流云更好,又温柔又善解人意……”
忍不住笑着打断他,道:“将军不必如此担心,雅公主高贵贤德,眼下又是非常时期,该不会对将军所为有任何说辞。”不着痕迹地将他的话噎住,见他脸色微变,又忙转换话题,问起守城现状。
虽然没有亲见,但易冲突袭狼盗的壮举一大早就通过绿绮传到了流云耳中。无论如何,先今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威胁所有人生命安全的敌人狼盗。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们,可不会因为他是卫国人而有丝毫手软。而对于流云而言,她的容貌则会给她带来更加严重的灾难。
“这几日流云虽避在客栈,但也听了不少传闻。看他们举动,似乎并非传闻中只知杀人放火的乌合之众,反而像训练有素的军队。将军昨晚与狼盗交手,应该对其有所了解。不知将军如今有几成胜算?”本以为狼盗不过是群普通强盗,但观其行兵作战之法,竟似战场高手,流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鼻子里仿佛嗅到了一种叫做阴谋的东西。
但见易冲一脸坦然,又思及如今卫国局势,他们应该没有精力来玩这种把戏才对。可是,到底是谁呢?放狼盗入中原该不会对任何人有好处,只会把原本就混乱的政局弄成一团糟,莫非有人想从中混水摸鱼?但这代价也太大了吧。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没有任何道德伦理约束的歹人们将对中原百姓造成多大的灾难。
易冲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除了美貌,她仿佛还有更深的让人读不懂的内容。三言两语中就透露出对卫国朝政了如指掌,搜索郑国朝廷上下,却找不到相应可以对照的人。
“将军,将军。”见易冲半天不回答,流云又连着叫了好几声,直到他一愣,然后苦笑着摇头,“我也不敢保证,如果十日内没有援军到,古浪城很难再保住。”他还有一个想法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仿佛狼盗在故意拖延时间,否则,以他们的兵力,完全可以直接攻城而不是玩这些把戏。
流云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手指抚上案几上泛黄的书本,来来回回,直到封页上泛起淡淡白光,沉吟许久,方低声道:“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他们意不在此城。”
眼睛微挑,正见易冲眼中神色一动,心中了然,笑道:“若是为了抢劫粮草过冬,古浪之北尚有苍松,民多粮足,军备却不如古浪,他们实在不必舍近求远。然而,古浪乃是河西东端门户,军事位置比苍松重要许多。若此城失守,那么中原腹地皆在脚下。但大郑尚有禁军十万,卫国亦不弱,仅凭区区数千人,根本撼不动两国之根本。我思来想去,实在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有何目的。”
易冲怔怔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沉重地起身,在院内徘徊几步,忽然转过头,严肃地问道:“你说援军会来吗?”
流云苦笑:“我们都在等,包括狼盗。至于会不会有援军,这个问题应该由贵国‘温宰相’来回答。”至于郑军,临行前并没有通知陆子澹,他自然不会知道她们被困的消息,李闻持也不会为了小小古浪城而改变自己的策略。
易冲眼中显出嘲讽之色,轻哼一声,“如今乃国难之时,当以大局为重,边境驻兵岂是可以随意调离的。”朝流云斜瞥一眼,嘴角微露落寞,唇边是几不可查的讥笑。
流云轻笑,手指收拢,紧紧书卷,十指关节处泛出青白之色,手背青色脉搏清晰可见。“你我二人都知,所谓羌人犯境、国难当头的真正含义。贵国不派威名赫赫的飞将军出征,却由‘温宰相’带兵,其用意该与郑国瑞王一致,都是舍不得边境数万精兵吧。有了这些军力为后盾,‘温宰相’自然可在卫国为所欲为,而瑞王,也能在夺储之战中添加一堆厚厚的砝码。即使郑帝心存怀疑,担心他功高盖主,如今也不敢轻易动手。”
流云慢慢抬头,深深地望向易冲,沉声问道:“其实将军担心的是,若‘温宰相’真派兵来助,到时候,您反倒是两难了。”
在梅园陪伴陆子澹的那段日子,书房里的任何信息对她都是不设防的,流云一边为陆子澹治病,一边阅读从各地传来的信息,两人经常为了某些事情讨论至深夜,而卫国风云,正是当时读得最多的。
易冲乃卫国元勋镇远大将军之子,大将军去世时易冲尚在襁褓,随后易夫人殉情而去,只留下易冲一人。卫国国主便将其安置在宰相府,与现今卫国宰相余生一起长大,二人兄弟情深。早年易冲出征突厥,于沙漠中迷失,众人皆以为其必死,然余生不顾众人反对,亲率百人近卫,在沙漠中搜寻三日,终将其寻回。
如今卫国国主年迈昏庸,太子建亦荒淫无道,朝中上下,颇有微辞。此时‘温宰相’余生日渐把持朝政,军政国事,皆出于此,有取皇室而代之势。卫国本建国不久,皇室声名不显,百官中有传言余生欲废帝自立。
易冲自幼与卫国雅公主订下婚约,皇室欲拉拢其与余生对立,然易冲心念兄弟之情,婉言相拒。但他又不愿谋逆犯上,遂辞了官职,远离是非,这也是为何此战由余生出征的重要原因。
但是,若余生又一次率兵为他解围,易冲亦再难中立,这也是流云说他为难的原因。
易冲躲开她的目光,眉眼望向不知名的幽深处,苦笑,“我好像越来越看不懂你了,流云。你到底是谁?”
流云笑着摇头,并不回答他的问话,朝着院门口招招手,原来是绿绮端着茶进来。“怠慢了。”流云朝他略一示意,随即端起小巧玲珑的茶盏,拨开浮在水面的碎叶,轻轻抿了一小口,“是从吴国买来的茶叶,味道淡了些,将军怕是喝不惯。”
易冲见她不愿回答,也不再勉强,笑着喝了一大口,烫得他直吐舌头,又恢复了一派天真有趣的表情。“我不会品茶,喝什么都像喝水一般,流云这茶斟给我是糟蹋了,倒是大哥有这闲情雅致,若流云能与他相见,怕是很谈得来。”
流云笑笑,若有所思道:“说不定有机会的。”
离歌(十一)
十一
漠北凉州大营
白日里刚打了场胜仗,营帐里一派愉悦气氛,处处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营地中央的大帐,灯光明亮,人声鼎沸,正是瑞王李闻持与卫国宰相余生把酒言欢,觥筹交错中,两张同样英俊沉稳的面容荡出奇异的红色,四只深邃无边的眼透出淡淡寒光。
一直面带微笑的余生透过杯盏望向李闻持座下沉默如水的年青男子,果如传说中一般清瘦苍白,清隽如山峦的面容,沉静如明月的双眼,淡定若清风的表情,这就是赫赫有名的蜀国候陆子澹了。细作传来的消息说他命不久亦,可为何如今完全看不出来,尤其是那双星眸,漆黑如墨玉,怎么看都不似临危病人患。
陆子澹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朝他笑了笑,微微晗首,举起手里的杯盏,以茶代酒。余生亦微微扬唇,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目光又渐移至下手,陆子澹身边是个年岁略轻的少年,轮廓与陆子澹有几成相似,但面色红润,意气风发,眼神中颇有些傲气。看到他这副表情,余生忽然想到了易冲,他们都有双生机勃勃却清澈如水的眼睛,没来由地对他产生了好感,笑容更真诚了些。
陆谦被余生那双看似平静,实则锐利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扭了扭身子,恨不得从他视线里溜走,却又不甘心被他看轻,强自镇定地冷哼一声,高高仰起脑袋,斜着眼睛看他,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更骄傲些。却不想余生唇边的笑容愈加大了些,连眼睛都眯起来,低下头,抿嘴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
陆谦更是有些恼了,索性不理他,憋着一口气,端起面前的酒杯猛地喝了一大口,一时酒水错咽,呛得他直咳嗽,面皮涨红一片。陆子澹早就瞧出他二人‘眉来眼去’的热闹,心中只觉好笑,又见陆谦呛得瞪眼红脸,忙苦笑着拍他的背脊。
帐中央一群舞姬跳着夸张热情的西域舞曲,艳丽的服饰,挑逗的眼神,摇曳生姿的腰肢,看得一众将士魂授色与,更有定力不强的年青人哈喇子直流。余生亦是一副自得表情,眼神掠过面前角色艳姬,不时点头赞叹,偶尔还与身边随从交流一番,仿佛很有兴趣。
李闻持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笑,眼睛朝前方凝视,目光却不在这群舞姬上。陆子澹一如既往的淡定表情,望着舞姬浅浅的笑,瞳孔里印着她们婀娜的身姿,但他的眼神,却和任何时候没有两样。余生可以发誓,当初他望着自己微笑的时候也正是这副表情。
只有陆谦的反应比较有意思,年青人一脸涨得通红,头恨不得低到桌子底下,钢牙紧咬,表情严肃,像是要跟谁打架一般。更令人寻味的是,他一边握紧拳头,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什么,声音大了些,他身边的陆子澹陡然一震,原本就苍白的脸布上一层云雾,星眸迷上淡淡阴影。余生一下子来了兴趣。
“报——”一声长长的传令声打断了余生的思绪,帐外,一红衣小兵紧张地跪下行礼,“报,古浪急报,狼盗袭城,已围城两日,请求援兵。”
李闻持浓眉一扬,让侍卫接过传书,随意浏览一遍,淡淡道:“知道了。”
余生闻言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眼皮眨个不停,想起前几日收到的消息,古浪,该不会是——?
拳握得紧了些,望向正座上漫不经心的李闻持,发现他犀利的眼神也朝自己射来。于是,挤出波澜不惊的笑容,慢条斯理道:“早听说这群狼盗杀人掠货,无恶不作,没想到胆子这么大,居然敢袭城,这不是自取灭亡吗。古浪乃河西重镇,想必城守严密,他们必定无功而返了。”
李闻持随意地摇摇手里的纸卷,缓缓将它压在案几上,沉声道:“古浪城驻兵三百,城守甚严。”顿了顿,望着余生的双眼继续道:“围城狼盗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