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脸上。火热的液体沿着面颊迅速落下,腥热之气渗入口鼻,几欲呕吐晕倒。勉强忍住喉咙深处的不适,担心地掉头去看不远处正与敌人厮杀的流云,只见她手中长枪挥舞,时挑时刺,竟无一人可近身,月白的长衫染得通红,脸上却沉静如水,古波不惊,仿佛周遭一切只是一片虚空,不能影响她分毫。
从飞稍稍放下心来,镇定心神,高声长啸,再次投入到激战中。
这是一场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战斗,易冲提刀上马的那一刻就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对方是残忍好杀、凶狠残暴的狼盗,他们横行河西,屠城掠地,他们的每一寸肌肤都是用血浸过,每一根骨骼都是经历一次又一次杀戮考验过的。而己方,易冲笑着扫过身后几近疯狂的人们,虽然人少,但是,都是坚贞不屈的英雄啊。能与他们同生共死,埋骨青山,也算是一生最好的去处了。过了今日,就不必再犹豫,不必再徘徊,没有阴谋,没有背叛,没有两难的抉择,也不用再痛苦会对不起谁。这样潇洒的离去,似乎,也是件愉快的事。
耳畔是呼呼风声,马匹嘶声,人们凄厉的哭叫声,大刀砍入骨肉的撕裂声,鲜血流出的咕咕声,长枪划过空中的风声,重伤或临死之人最后沉重的喘息声,一阵阵要鼓破人的耳膜,撕裂人的心肺。
狼盗们毕竟身经百战,兼之人数众多。他们数十人坚韧的反抗渐渐地显得那么微弱,几乎每个人都要同时承受周遭十余人的进攻,很快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而敌人,却像潮水般不断地涌上,一阵又一阵,仿佛没有尽头。
刀卷了,钝了,手也麻了,软了,明明就要砍上对方的脖子,可是,为什么那最后一分竟然那么漫长。面前忽然多了一片锐利的刀锋,眼看着它就要撞上自己的面颊,可是,却没有丝毫力气躲开。感受到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烈疼痛,不到一瞬,一切又归于沉寂。终于,离开了……
无头的身体缓缓从马上坠下,不远处翻滚的头颅终于静止,只有那双眼睛还死死地睁得老大,血从眉角滑下。
“焦老大——”易冲的双唇被咬出血来,狠狠格开背后兵刃,朝马匹践踏的地板看了最后一眼,心早已麻木,但为什么,还是会痛。
胯下马儿猛地一颤,踉跄几步,终于倒下。易冲这才发现马腹中箭无数,血流遍身,不知它努力支撑了多久,终于也要先行离去。跟随他这么多年,曾经一起战匈奴,平叛乱,同生死,共患乱的朋友,又走了一个。
耳后风声又起,顾不上再与马兄唏嘘告别,易冲侧身躲过偷袭,大刀猛砍对方马腿。马失前蹄,敌人果然堕马,尚来不及起身挥刀,易冲的大刀已经抹上了他的脖子。然后,是下一个……
从飞也被逼下马,另捡了柄大刀,双手开攻,将敌人隔在刀光之外。但四周敌人越聚越多,渐渐将他围在中央,你一刀我一剑,从飞很快就负伤连连,险象环生。背脊、胸前、四肢,没有一处是完好的,鲜红的血将衣物浸得透湿,粘在身上,越发如地狱鬼差。
“吾命休亦。”勉强迎向那锋利的刀刃,从飞闭上眼睛,静待生命的最后一刹那。
“吱——”一阵刺耳的声音猛地作响,传遍整座小城。从飞只觉对方力道突然消失,意料中的剧痛并没有随之而来。诧异时,周围铁骑忽然作鸟兽散,转头四顾,其余对手全都像吃错了药一般,扬着马鞭飞一般地朝东城城门奔去,唯恐落在了后面。
目送狼盗马群迅速撤离,烟雾弥漫的大街忽然只剩一片狼籍,残肢断骸,血流遍地,静得只听见四周燃烧过后的噼啪声,青烟袅袅,白雪飘落,街心残存的几人努力支起身体,不敢置信地相互对视,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和狂喜。
城……保住了?
城外一声洪亮的号角,轰隆的鼓鸣有节奏地敲击着城中百姓的心脏,城头士兵无法掩饰心中狂喜,激动落泪,掩面而泣。“我们的军队没有放弃,他们来救我们了。”“我们得救了!”
西城门开,尚未撤退的百姓和士兵涌上大街,将护城英雄们紧紧簇拥,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保卫了家园,是他们,面对敌人的屠刀和杀戮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从飞有些手足无措地接受着百姓们热切的笑颜和发自内心的感激,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成为英雄的这一天。忍不住想跟流云分享心中的喜悦,可回首四顾,只见一张张热烈激动的脸,流云却怎么也找不见。
心跳陡然快了好几拍,慌乱地推开周围簇拥的人群,惊惶四顾,不见。莫非——,一阵痉挛从心脏遍布四肢,几乎无法呼吸,从飞颤抖的手伸向地上散落的尸体。已经有士兵自觉地整理战场,狼盗和士兵的尸体分别放开,每一具都遍体鳞伤,或者断手残脚,或者连腰切断,俱是惨不忍睹。
“大小姐,大小姐——”从飞踉踉跄跄地在人群中奔走,口中带着哭腔地喊着流云的名字,每看到一个身着郑军服饰的尸体抬过都像疯了一般冲过去,捧着他的脸看,直到确定不是流云,又哭着放手。
不多时,周围百姓也注意到了从飞的异常,有士兵这才想起一直守在城头,如星辉般美丽的少年,原来竟是个女子。四周一片静默,只听见从飞竭力压抑的呜咽声,沉重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有人开始低低的哭泣,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凉。
不远处阵阵马蹄,地面随节奏剧烈震动,是郑军入城来。
队伍最前是神采飞扬的陆谦,骑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戎装铁甲,衬着双眼如星般闪亮,完全看不出是不眠不休赶了好几天路的人。身侧绿色娇俏身影赫然是满脸焦急的绿绮,想是她领百姓出城后与陆谦相遇。
两人两骑一直奔至人群前才勒住缰绳,陆谦飞跃下马,笑容满面,双眼如梭般在人群中扫过。不见心中人儿,笑颜渐僵。
“从飞,大小姐呢,流云小姐呢?”绿绮见从飞失魂落魄、面无人色,也是一惊,心仿佛被揪到一起,悬到嗓门眼。
“流云呢?”陆谦也问,声音里带了些无法控制的惶恐。
从飞只不说话,泪水如珠滑落,湿沾衣襟。两腿一弯,双膝跪地,掩面而泣。“小姐,小姐,不见了。”
陆谦顿时色变,面如死灰。
离歌(十五)
十五
流云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暗红色的雕花窗棂格子,透过沉沉帘幕依稀露出些亮光,不似日光那般耀眼明亮,而是泛着些银色,她猜外面定是下雪了。并没有很重的伤,只是手脚有些乏,有些僵硬,想是蜷缩太久的缘故。身子底下软呼呼的,用手摸一把,原来垫着层厚厚的毛皮,呈现雪白的颜色,仔细一看,竟是整张白虎皮。
慢慢支起身子环顾四周,才知自己置身于一豪华马车中,那赶车的马夫技艺了得,行走间不见一丝颠簸。车身比寻常马车大了近一倍,内部装饰奢华无比,除了垫地的虎皮,四壁都裹着厚厚的羊皮,脚边放着个小巧玲珑的瓷火盆,使车内温暖如春。后座壁上设了十几道暗格,随手抽开一个,里头是个茶盏大小的琉璃鸟儿,端地栩栩如生,展翅欲飞。不说这独一无二的五色材质,单是这份雕工,就已让人啧舌。
流云苦笑一声,关了暗格门,一个人坐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正待起身唤人,那车帘忽地掀开来,庄翼的白衣在雪光中亮得刺眼。他跟车外马夫叮嘱两声,然后大刺刺地进车坐下,朝流云笑笑,手一伸,不知从哪个暗格里掏出一小坛子酒来。手再东摸西掏,一会儿,面前竟满满地摆了一桌子。吴国“江南春”三月美酒,山越岭南果蔬,大兴西岳楼的招牌蜜鸭,烫羊肚……
流云盯着他看了几眼,眨眨眼睛,终是没问什么,握住象牙筷,毫不客气地在每个碗里夹了一筷子。端起酒杯,朝庄翼使个眼色,庄翼赶紧知趣地给她斟酒,脸颊眼角都含着笑,仿佛是莫大的荣耀一般。
酒坛一开,酒香四溢,车内的醇香简直要把人迷醉。流云也不急着喝,端近了仔细看看,又放到鼻下嗅了嗅,微笑点头道:“江南春里张老颠的美毒酒,一年只酿三罐,你居然有办法弄到这么大一坛子,真是有本事。当年我让从飞用白银三千、玉壁一双才换了小小一壶,他还满不情愿,口口声声说我仗势欺人,强买强卖。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庄翼剑眉一扬,眉宇间难掩得意,痞笑道:“张老颠嗜酒贪财是没错,不过他最紧要的是自己的小命。我抓着他的弱处,不说一坛子,就是十坛百坛,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的。”眼中仍是笑意融融,可流云望着他,分明打了个冷颤。
苦笑着抿了一小口酒,放下杯子摇头道:“闹了半天,原来你才是真正用了强,那张老颠也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当日对他必恭必敬也不见他任何好脸色,却对你言听计从,看来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也是,才些许日子不见,什么时候去混绿林,做了强盗头子,这事若传了出去,可比我给人做下人还不光彩呢。”
流云终究不是普通女子,那些哭哭闹闹的把戏做不来,也拉不下脸对庄翼冷言冷语,索性大大方方地跟他喝酒聊天,一如当年二人醉卧冷香园,你嘲我讽,言语间毫无顾忌。她也不问他为何将自己擒来,不问他何时放自己离去,嘻笑打闹,仿佛她是最尊贵的客人。
她既然不问,庄翼自然也不说,笑嘻嘻乐呵呵地招呼她,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自在。两人一会儿就喝完了一坛,流云兴致颇高,拾起案几上的竹筷,敲击碗盆,高声放歌。她唱“十载君前,放歌起舞,人间酒户诗流。”她唱“濯发沧浪,放歌江海,肯被红尘半点遮。”她唱“今何在,但素蟾东出,红日西斜……”
庄翼先是随她轻声相和,然后声音越来越小,愈见沉默。他静静地望着流云大声地笑,倚着车壁潇洒地唱。悠扬的曲调透过半开的车帘传出空旷的原野,在空气中绵延。那片无边的银色大地上,偶有飞鸟忽地掠过,在朦朦的分不清天地的天空中画出一道浅浅的弧线。
素衣人儿的脸颊泛起玫瑰一般的红色,歌声短短续续,最终化作微不可闻的几声嘤咛,身子缩了缩,顺着车壁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嘴唇微动,仿佛吃到什么绝美佳肴。又一翻身,竟把垫底的虎皮抓得抱在怀里,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打小就不曾有过好睡相,庄翼摇头解下身上狐皮披风,怜惜地盖上她纤瘦的身躯。
再醒来时头居然神清气爽,丝毫没有宿醉的的头疼感。自个儿起身倒了杯凉水喝,脑子马上清醒过来。掀开帘子,车外已是幕黑,只因下了雪,透着些光亮,不远处隐隐有灯光传出,像是到了什么镇上。
果然,不多久,车就停了,一会儿车帘子掀开,庄翼的笑脸又在面前绽放。披着厚厚披风下车,刺骨的风猛地刮在脸上,那寒意顿时蔓延到四肢手脚,流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庄翼见状忙替她拢紧了衣裳,没有丝毫顾忌地半拥着她进客栈。
流云曾偷偷运过功,发现根本提不起气,手脚虽能动,却只能做些走路吃饭之类的小事,倒比京城里那些弱质纤纤的千金小姐们还要虚弱。心知定是庄翼暗中做了手脚,却不点破,若无其事地斜依着他,也不管客栈里其他人的眼光。
心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