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到了?”流云放下手里的匣子,关切地围上来,“都流血了。”
“没事。”庄翼反而笑起来,仿佛炫耀似的将手递到她面前,由着她包扎。
“嗡——”的一声响,地板上忽然滑出一道长长的口,把众人注意力都吸引过来。陆子澹若有所思地看了庄翼一眼,只见他的脸,在地板滑开的那一瞬,刷地变得惨白,眼睛里连生气都消失。
洞里放着两个小匣子,流云好奇地上前打开,一望之下,喜出望外。其中的一个匣子里装的赫然就是寻找已久的碧玉蛤蟆。
“子澹你看,找到了!”流云高兴地朝他扬手笑,终于发现了庄翼的不对劲。“小翼你怎么了?”
“我没事!”庄翼转过身,不再看她。陆子澹心里忽然有些酸,拍拍流云的肩,柔声道:“东西找到了,我们走吧。”
“陆公子请等一下。”凌飞飞上前拉住流云的手,笑眯眯地对她说道:“借你家相公用一下,你先到外面等一会儿好不好。”同时朝南宫俊努努嘴,他马上知趣地往外走,余生自然也不好留,跟着朝出口走去。
流云虽是豁达大方,但也被凌飞飞一句“相公”弄得红了脸,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点头出了门。
在洞口等了好一会儿,才望见陆子澹的身影。走得有些慢,脚步沉重得像是拴了铅块在脚上。流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低低地叫了他一声。他高声应着,迅速地出来,朝着她爽朗地笑。握紧手,将她仅仅揽在怀中,抬起头,天上的太阳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
原来沙漠里也会下雨的么?
离歌(三十三)
三十四
庄翼没有跟他们一起走,陆子澹没有说什么,流云也只叹息一声。
回去的路上还算顺利,凌飞飞一直将他们送到沙漠边境,然后与南宫俊一起离开。待他们走了以后,流云忽然觉得南宫俊这个名字十分耳熟,想了许久,终于忆起这不正是吴国南宫世家的长男么?
庄若水在世的时候,庄家原本跟南宫世家家主南宫正常有往来,书房里还有一些当年交往的信笺。后来禾雅郡主握权的时候,才渐渐淡了。南宫家既然知道庄家的这么一段辛密,想是庄若水生前的好友了。
余生面无表情地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决绝地折身而去。流云和陆子澹想安慰些什么,终是没有开口。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看他们的表情,先放弃的那个人,一定不是凌飞飞。许多年以后,不知道余生会不会后悔当初所作的决定呢?流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很快就与郑军汇合,陆谦看到他们后泪流满面。其实早已从绿绮和从飞口中得知他们相恋的事实了,陆谦虽然有些伤心,但看见他们平安归来,比什么都高兴。
李闻持已经回了京城,但仍留了护卫苦苦等候消息。他怎么也不信陆子澹会湮没在那片沙土中,永远离开。风雷电三人则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发誓说以后不管怎样再也不离开陆子澹半步。陆子澹苦笑,流云亦然。
从飞和绿绮的反应反倒镇定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流云半天,确定她没有受伤后才点点头,一脸冷漠的样子。可一转身,那眼泪流得哗啦啦的。
流云嘱咐边关士兵打探勿正和求钥的消息,她深信求钥的忠心和能力,即使她没有出现,求钥也一定能将勿正平安带出沙漠。果然,她们动身回京不到三天,就收到了他们的消息。
陆子澹忽然变得很粘人,终日都拉着她不放手,没事就望着她发呆,像是突然闲下来一般。回去的路上,陆子澹跟她说起成亲的事,流云大方地应了。没想到刚一回京,李闻持就着手操办起他们的婚事来。
由于漠北打了胜仗,瑞王府水涨船高,愈见金贵起来。郑帝似乎也想通了许多事,不再死抓着权利不放,连京城防卫的禁军都交给了李闻持。这让其他几位皇子颇是心冷,虽然还有些小动作,但只是隔靴搔痒,成不了气候。
陆子澹在成亲之前将蜀国候之位传给了陆谦,毕竟流云身份不明,若贸然嫁入陆府做当家主母,难免引人非议。流云也乐得轻闲,她本就不愿管那些家族琐事,如今和陆子澹一起,闲云野鹤,很是逍遥。
饶是陆子澹再低调,成亲当日仍是人山人海,谁人不知他是李闻持跟前第一红人,就算没了蜀国候的爵位,那地位也是无人可取代。虽然大家对他这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新夫人不甚了解,但还是毫不吝啬地贤良淑德、高贵大方等等大肆赞扬了一番。
陆子澹幼时丧母,早年丧父,自然是请了李闻持做主婚。当听着最后一句“夫妻对拜”时,李闻持忽然觉得这样一直保持着盈盈笑眼很累很累。他想,或许许多年前的那句诅咒是真的。
新婚第三天,陆子澹和流云就登上了东行的船。流云说想看看他小时候生长的地方,所以他们回蜀地。在蜀地无忧谷住了有两个月,他们又准备南下去吴国,然后是山越。
可是刚要动身的时候流云忽然晕倒了,陆子澹几乎急得快要疯掉,最后大夫诊断出来原来是有喜了。他眼中忽然涌出泪来,握住流云的手无声的哭。
随后是紧张到让人啼笑皆非的保胎过程。陆子澹几乎不让她多走一步路,好像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就消失了,整日整夜的陪着,不嫌丢脸的向稳婆请教。到五个月的时候,肚子大了些,流云晚上总要起来方便,他非要跟着。彼时天气才开始凉了,他还搬个火炉随身带着。
可是,流云的身体却一天天差下来,到八个月的时候,她开始沉睡,没日没夜的睡,常常一睡就是好几天,醒来后就咳血。东西也吃不下,好不容易喝点汤也会很快吐掉。陆子澹就守着她,握住她的手,微笑,可是眼泪却不停地往下落。
几乎是所有的大夫都请遍了,就连从来不出西宁寺的惠济和尚也被陆谦用刀子逼了过来。可都只是摇头,惠济说还算托了腹中胎儿的福,否则,早就去了。
陆子澹便不说话,只是笑着,轻轻地抚她的脸,眼泪一滴滴落在她额上,擦干了又湿,擦干了又湿。有时候流云会醒来一会儿,望见陆子澹就心疼地摸他的脸,想安慰他几句却力不从心。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陆子澹从宝库里走出来开始。他急着回京,急着成亲,瑞王的事,陆家的事,都统统丢了,笑的时候眼里还带着泪,望着自己的眼神苦涩得让人想哭。
然后从飞的消息来了,一如她所料,所有的姐姐们,包括嫁到宫里做皇妃的庄蓉,都已离去。可是,她不愿这样就走啊,她还有她的陆子澹,还有腹中的孩子,他们说好要游遍天下,说好要一起终老。可是,为什么,就都乱了,乱了。
就这样一直浑浑噩噩拖到了临产,羊水破了,孩子仍出不来。陆子澹看着一盆盆清水端进屋,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就这样犹如痴傻般站立在院中,最后忽然疯了一般就要望屋里冲,多少人都拦不住。
“流云,你听我说话,听我说话,快点醒醒,快点醒来啊。是我子澹,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你不能食言。你说过,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说过,你要很多孩子,你说你……”终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陆子澹的手重重地锤打着自己的脑袋,仿佛这样可以好受一点。“流云,你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孩子。”
床上,流云的眼角,一行行清泪浸湿枕巾。
最终回
三十五
郑元德三十二年,帝崩,瑞王继位,年号庆熙。
卫宣化四十一年,卫帝崩,相余冲反。次年春,建大齐,年号崇兴。
庆熙元年夏
一驾马车在邢城越山路缓缓行驶,行至庄府,车里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停,马夫赶紧把车停靠在路边。浑圆无骨的小手刷地将车帘拉开,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打着转,小嘴微微嘟着,浑身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佟儿,到了没?”温婉柔和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帘后流云素净的脸渐渐显出,端地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娘啊,就是这里了吧。”小佟儿奶声奶气伸展着小胳膊小腿儿,赫赫给自己鼓了两声气,然后猛地跳下,却不想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在地上,小脸顿时皱成一团,气呼呼地爬起身,狠狠对着地板跺了几脚。
“自个儿没站稳,还对着地板出气。”陆子澹又气又好笑地下车抱起小佟儿,点了下他的鼻子。小佟儿马上讨好地笑。
陆子澹腾出一只手过来挽流云。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行动起来有些迟钝,缓缓下车,抬头望向熟悉的牌匾。褪色的大门紧闭着,角落处掉了漆,门面斑斑驳驳,不复当年庄府兴旺。
流云心里有些酸酸的,三年没有庄翼的消息,只料他过得应该还好,可如今看着面前破落的门庭,显是出乎意料。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缓缓走出来,望见流云,愣住。
流云也愕然,呆立许久,才唤了声柔姨。
“就在这里了。”柔姨领着流云一家进了冷香园,竖在面前的,是一方墓碑。“是我对不住他。”柔姨的泪一滴滴滑落。“我太自私,为了家族的仇恨,让他陷入这场争端。如果不是我骗他,他也不会——他是庄家的孩子,可是我却让他背上沉重的包袱,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最起码,他能在有生之年活得快乐,可是,直到他死,都没有开心过一天。”
流云靠在陆子澹的肩头小声地抽泣,小佟儿懂事地拍着她的手,轻轻地唤着娘。
“幸好,你活过来了,小翼他走的时候还算欣慰。他饲养血灵芝的时候跟我说,只要你能活下去,他下辈子也心安。”柔姨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流云,“这是他留下的,说原来就是给你,让你留着。”
流云一层层打开,赫然是那枚深红的玛瑙戒指,里面刻着她的名字。她记起十岁的生日, 好不容易等那些宾客全部走光,她从屋里打着哈欠出来,脑袋就被砸到。捡起来,就是它了。
“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初娶我时五羊皮。临当相别烹乳鸡。今适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百里奚。母已死。葬南溪。坟以瓦。覆以柴。舂黄藜。搤伏鸡。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贵忘我为。”
流云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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