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他立刻朝她走近一步,“不要这样。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我也令你太过失望,所以你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除非是你已经重新取得你丈夫的谅解,你往后也要重归彼得堡的那个家庭,我才不会阻拦。否则,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
安娜用一种讥嘲的目光看着他,“您居然认为我现在还想着回头去争取我那个丈夫的谅解?”
“不不,你不要误会……”伏伦斯基的脸再次涨红,“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做了个假设前提。我的意思是说,除非你想要回归原来的家庭,否则,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都不能答应你的这个要求。现在你要是离开了我,你又能去哪里?”
“够了!”安娜冷冰冰地说道,“倘若不是经历过之前的伤心和绝望,我可能真的会再次相信你现在表现出来的这种关心。但是,事实上,在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恐怕就连你自己,其实根本也什么信心吧?即便此刻我再次选择相信,换来的也不过是短暂的妥协。一个月,一年?一年之后呢?到了那时候,恐怕你就连对着我说出现在这种话的勇气都没有了!所以,伏伦斯基,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干脆地抛掉你那可笑的所谓责任和道义感吧。你没有那样的担当,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来自安娜的话,仿佛一柄锋利的刀,一寸寸地割裂开伏伦斯基的躯壳,让那个平日深藏起来的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去面对的自己突然毫无保留地显露了出来——那是一个他厌憎的、不愿意正视的自己。此刻,他颤抖着唇,想极力去反驳,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像安娜说的,倘若接下来的这一辈子,都只能过着这种只有无穷无尽煎熬的痛苦生活的话——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那么——如果我们分开了,你要去哪里?你能去哪里?”
最后,当他听到这样一句有气无力的话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厉害,内衣被不断冒出的汗水紧紧黏在后背上,脸就像喝醉了酒般地发红、滚烫。
“这和你无关,”安娜说道,“迟早有一天,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当初曾经犯下的错误而承担后果。我原本是要用死去承担的。现在既然活下来了,这就是我要承担的后果。”
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伏伦斯基变得如此的萎靡不振。他的头耷拉着,肩膀微微垮下,沉默了半晌后,他终于抬起头,重新看着安娜,用一种战栗的声音说道:“安娜……你或许正在蔑视我,是的,就像你说的,我其实只是个懦夫而已……我很难过,心里真的非常难过……我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是你做出了这样的一个决定……难道一切真的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我向你发誓,对着上帝发誓,不管你能不能离得成婚,从现在开始,我真的会担负起我应当承担的责任……”
安娜摇了摇头。
“伏伦斯基,不得不说,你其实根本也不了解安娜,你比她的丈夫并没有了解她更多。你已经变心了,不再是当初那个令她能够抛弃一切决意跟着你走的伏伦斯基了!难道到了现在,你还依旧认为,安娜会因为你的这种表态而感激涕零,从此靠着你的同情心和所谓的责任感而快活地和你继续生活下去?如果这样的话,当初她也就可以快活地与她原本的丈夫过完这一生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回归了自己第三方的角色。但是,不但她自己没有察觉,伏伦斯基也一样。他只是再次低下了头,继续沉默。等终于抬起脸时,那双原本神采飞扬的眼睛显得异常黯淡。
“安娜,我是个懦夫,懦夫——”他再次强调,声音微微颤抖,“既然你已经决意这样了……”他闭上眼,顿了顿,“但是,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乡下的平静日子或许更适合你,所以,伏兹德维任斯克庄园,我把它留给你,还有我别的财产,我也会转到你的名下。我亏欠你太多,现在只能用……”
“现在只能用财产来弥补,对吧?”安娜打断他,凝视着他时,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甚至带了点恶意的微笑。
“伏伦斯基,你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得到心理上的平衡?对不起,我无法让你如愿。抱歉我不得不再次提及,原本,我是要用自己的死让你受到惩罚的。现在,你幸运地逃过了这个最严厉的惩罚,除了感谢上帝之外,往后,你应该学着去正视自己。好了,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如果没别的,你可以离开了。”
伏伦斯基怔怔地望着她,整个人仿佛一下老了十岁,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半点神采。
“请你离开吧!”安娜再次说道,“我的每一个决定都出自我的本心,无论是当初抛夫弃子跟随你,还是现在要离开你。而你,你的心分明已经离开了我,你的人却依旧站着不走。你越这样,就越让我瞧不起你。倒不如和我一样,干脆地做你自己想做的。真小人要好过伪君子。”
伏伦斯基的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什么话。他终于转头,耷拉着肩膀,慢慢地离开了房间。
等他一走,已经绷了许久的安娜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就坐回到了床上。
毫无疑问,这个晚上,这座房子里曾经热烈爱过的两个人,必定辗转难眠。
伏伦斯基现在在想什么,安娜没有兴趣去猜。
她在思考着自己的往后,以及,关于自己断然拒绝了伏伦斯基财产赠与的那一幕。
先前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根本就未经大脑思考。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倘若那会儿的自己就是真正的安娜的话,她是绝不会接受的,所以当场就断然拒绝了。
现在完全回归现实了,再想起这个,她忍不住又觉得有点可惜。
是不是应该接受呢?
反正她只知道,要是她接受了的话,往后的日子就一定会过得很舒坦……
这个念头在心里咕嘟咕嘟地冒了几个泡后,被她迅速地给压了下去。
死者为大。何况在别人的眼中,自己就是安娜,要是她连这个便宜都占,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后,安娜就又想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林子。
幸好还有这个可以傍身。
明天一早就去安娜哥哥奥勃朗斯基的家里去,她在终于睡了过去的时候,脑子里迷迷糊糊地这样想道。
————
第二天她醒过来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伏伦斯基一大早就出去了,安努什卡递给她一封信,说伯爵让她转交。
安娜打开信,发现信纸上只有简单的几行字,字体潦草而凌乱,可见写信人当时的心情是如何的纷乱。
“亲爱的安娜,”他在信中写道,“鉴于目前我们之间的情况,或许就像你说的,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可能更有助于我们彼此冷静下来,好好想清楚将来该怎么办。不管你是否愿意接受,伏兹德维任斯克庄园永远都是属于你的,你随时可以过去住。阿里克赛·基利洛维奇留。”
☆、Chapter 11
奥勃朗斯基现在的情况挺窘迫的,烦恼来源于他的财务危机。
按理说,象他这种人,原本完全不必为钱的问题而多费半点心思的。他出身显赫,拥有祖传下来的公爵头衔,有一位和他门当户对甚至还容忍了他花心出轨的妻子,靠着自己的妹夫卡列宁,他又在莫斯科官厅里弄到了一个体面而俸禄优厚的官职,一年大约有六千卢布的收入——顺便说一声,和他那个严肃刻板到大家都心怀敬畏的妹夫卡列宁不同,奥勃朗斯基的人缘儿很好,整天笑嘻嘻的,彼得堡和莫斯科官场里将近一半的人都认识他,并且喜欢他——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体面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发现自己老是为钱不够花而犯愁。
刚刚就在昨天,他终于支付清了半年前订购一匹他心仪很久的骏马而剩下的两百卢布余款,还没喘口气,早上一回家(昨夜他没回来),妻子多丽又在向他抱怨,说炭薪商、裁缝铺、鞋匠这几天都在接二连三上门讨债,除此之外,儿子格里沙的裤子磨破个大洞,必须新做一条,女儿塔妮娅又生病了,请医生看病也是要花钱的……
奥勃朗斯基觉得十分痛苦。这就是他不大乐意回家的原因。他宁愿象昨晚一样和朋友一起烂醉如泥地倒在酒吧里胡乱过一夜,也不愿意回来。一回家,他就必须面对整天阴沉着脸抱怨他家用给得不够的妻子,四五个吵吵闹闹的孩子,还有这一笔、那一笔的仿佛永远也还不完的欠款和开支。
他的兜里现在只剩五十卢布。他掏三十给多丽,宣称这是他全部的钱了,叮嘱她先把欠鞋匠的钱给还了,剩下的拖着,接着他抱了抱自己最喜欢的小女儿莉莉,然后就躲到了书房里,开始绞尽脑汁地盘算起是不是可以厚着脸皮再去找卡列宁,请他出面帮自己获得一个他觊觎已久的某铁路公司里的虚挂职位——倘若能够如愿,以后他的年收入将增加一到两万卢布左右。这对于现在统共欠了大约三万卢布外债的他来说,实在是个非常巨大的诱惑。但一想到自己妹妹和妹夫现在的状况,他忍不住就又唉声叹气起来。
“要是安娜还和从前一样,跟妹夫和和美美地过着日子,那该多好哇!那样的话,我一开口,就算妹夫不乐意,也不好拒绝,”奥勃朗斯基这样想,再次长长叹了口气,显得十分沮丧。
“不过,斯基瓦(他的小名),还是打起精神来吧!再想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他又想起之前听来的消息。他的某位同僚欠款五万,表面却看不出半分,而另一位在社交场合如鱼得水的某公爵,其实负债百万之巨!
“原来大家都欠着钱哪!”奥勃朗斯基想,“他们比我欠得要多得多,却过得比我还要快活!既然这样,我干嘛还要这么忧心忡忡呢?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吧!”
奥勃朗斯基这样安慰着自己,终于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想起早上十点,官厅里仿佛要开个会,自己缺席的话,显得不大好。于是急忙打铃叫来了自己的贴身老仆马特维,让他给自己准备上班的衣服。当他刮好脸,换了衣服,精神抖擞地准备出门时,他的妻子多丽推门进来了。
“安娜来了!”
说出安娜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目光闪烁,带了点不同寻常的神色。
这让奥勃朗斯基感到有点奇怪。
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妹妹安娜关系不错,所以当初自己因为和家庭女教师有染惹恼妻子时,请了安娜过来做调停人。对于安娜现在的遭遇,多丽也十分同情。在得知安娜不可能再与卡列宁重修于好后,她就选择站在了安娜的一边,盼着她能早日达成离婚心愿,然后和伏伦斯基结婚。但现在,她的神色看起来却有点怪,好像出了什么事。
“哦,她来了啊!她怎么了?”于是他向自己的妻子发问。
“她刚刚告诉我,她和伏伦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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