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问完后,立刻就后悔了。因为她看到对面这个男孩的脸随了自己的这句问话而迅速涨得通红。“您是一个坏女人吗?”仿佛“坏女人”是全天下最可怕的字眼,他需要鼓足全身的勇气,这才终于哆嗦着嚷了出来,“您是一个坏女人吗?”仿佛怕她听不清楚,他又重复了一遍,情绪显得比刚才更加激动,“我要亲耳听到您自己说!请您告诉我,您真的是不是一个坏女人?”
安娜微微一怔。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到底是家庭和孩子施加在她身上的责任更为神圣,还是追求人生里的自我更为重要,这一直就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无论站哪方的立场,都似乎缺乏足够的说服力去证明自己是对的,对方是错的。
就像安娜。
曾经,她是个最标准的贤妻良母,生活里的全部内容就是维持住和丈夫的关系,以及,陪伴自己的儿子谢廖沙一天天长大。后来,她遇到了伏伦斯基,前所未有过的为了自己和爱情而活的生命力爆发了出来,于是她选择自我,抛弃了丈夫和儿子。
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选择,这个选择到底有没有错,是不是该被批判为自私,她不是法官,无法对此下论断。
说到底,这只是个人选择的问题而已。
但是有一点,她却觉得必须要和眼前这个问出了这句话的男孩说清楚。
“谢尔盖,”她蹲了下去,与他保持平视,口气变得郑重起来,“你的妈妈绝对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只是选择了她想要过的生活,而她想要的那种生活,恰好与你的幸福相互冲突而已。如果仅仅因为这样,你就忘记了她从前陪伴在你身边时曾给予过你的爱,把她打入坏女人的行列,我认为这是非常不公平的。”
谢廖沙丝毫没有留意到她说话时的人称变化问题,看起来,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某种情绪里,根本就不愿意去听她说的任何话。他看起来更加激动,眼睛里甚至开始隐隐有泪光浮现,“你在骗我!一直在骗我!”他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继续大声地嚷嚷,“你根本就不爱我!如果你爱我,你怎么会丢下我,自己跟着那个男人跑掉了?后来你又回来看我了,但是我知道,一定是那个男人让你感到不高兴了,所以你才又记起我的!我根本就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你的消息了!但是学校里,我的同学们也知道你!他们用你来侮辱我!说你是坏女人,我是坏女人的儿子!现在你说你不是!你要是不是,他们为什么都这么说你?”
安娜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你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
“没有!”男孩子斩钉截铁地否认,仿佛不想被她发现什么,刻意扭过脸去。
“让我看看你的脸,”趁他不备,安娜撩开覆住他额头的卷发,发现额角果然有块青紫色的伤痕,而且肿了起来。
“还说没有?”安娜立刻抓住他的胳膊,“你现在就去坐下,我让安努什卡给你涂点药!”
“和你无关!我恨你!你不要碰我!”
男孩尖声嚷道,象只浑身炸毛的猫,奋力挣扎起来,学校制服袖上那粒铜扣的毛边刮过安娜的手背,立刻刮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跟着,他就从安娜的手里挣脱开。一旦获得自由,他立刻往后退了几步。等发现安娜皱眉现出吃痛的表情时,才留意到她手背上刚才被刮出的伤痕,仿佛吃了一惊,眼睛睁大,嘴巴张了张,但跟着,他就仿佛没看见似的扭过脸,并且露出气恼的表情,抓了抓额前的头发,让头发继续盖住自己的伤口。
“好吧——”
安娜忍住手背上那种辣丝丝的痛感,决定中止和眼前这个看起来倔强无比的男孩子之间的平等对话,因为看起来,效用似乎不大。
“你既然不愿意让我碰,也不愿意听我的任何解释,那么我实在不明白,你一个人从彼得堡学校跑到这里来找我,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告诉我,在你心目中,你也和你的那些同学一样,认为你的妈妈是个坏女人?很好,我知道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你有两种选择。第一,下次,当你学校的某个坏小子因为你的坏女人妈妈嘲笑你、欺负你,继续想要把你的头打出这样的伤口的话,象个男子汉那样,用你的拳头回敬他,把他打得在地上求饶,让他承认,即便你的妈妈是个坏女人,你也绝对是个堂堂正正、不容任何人轻视的男子汉!第二,如果你打不过他,无法靠自己证明你的清白,那就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学校的训导教师,如果教师仍然无法阻止那些坏小子的举动,你就必须去寻求你爸爸的帮助。他有责任和义务去保护你。你因为年纪小无法保护自己而寻求监护人的帮助,这也绝对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总之,你要记住,倘若因为你的坏女人妈妈遭受欺负,而你什么也不能做,最后只能跑到你的坏女人妈妈这里来撒气,这是最幼稚,最懦弱的举动!”
“夫人!您都在说什么啊!”安努什卡情不自禁地嚷了出来,“少爷已经够可怜的了。您还这样吓唬他!”
“我不是在吓唬他,我只是在告诉他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已经十岁了,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安娜望着面前那个始终一语不发的男孩子,口气稍稍缓了缓,“谢尔盖·阿里克赛伊奇,我知道你一定是偷偷从学校里跑出来的。我不想批评你,但不得不说,这是非常危险的、不被允许的举动,我希望不要有下次。现在,你必须要去睡觉。等明天,我会送你回彼得堡的学校。”
“……我不要你管!”
男孩子的睫毛抖了抖,忍了许久的眼泪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决堤的口子,一下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不要你管!”
再次嚷了一遍后,他猛地转身,拔腿往外跑去,转眼,他就已经跑到门边,用力拉开门,跟着,背影就消失在了门外的昏暗雪光里。
安娜吃了一惊,急忙跟着跑出去追——让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孩单独在天寒地冻的深夜里乱走,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前头那个男孩的身影,灵活得仿佛雪地里一只兔子,在安娜的视线里一直不停朝前跑去。安娜脚上只穿着拖鞋,没跑几步,鞋子就飞掉,来不及捡,只能穿着袜子继续追,一边追,一边大声喊他名字。眼看他越跑越快,身影仿佛就要拐出前头巷子了,安娜心里更加焦急,用尽全力追赶时,脚下一滑,尖叫了声,整个人就扑倒在了地上。
路上因为不住有人来回走动,积雪被践踏得差不多了。这样扎扎实实扑倒在砖头地面上,确实摔得不轻,安娜从地上坐了起来,想再站起来时,忽然觉到一阵血气翻涌,膝盖处又疼得厉害,身子晃了两下,又跌到在地。
“夫人!夫人!”
安努什卡和她的丈夫彼得终于赶了上来,急着要扶她起来时,安娜摇了摇头,指着巷子尽头焦急地道:“我没事。谢廖沙往那边去了。你们一定要把他追回来,不能让他一个人这样乱跑!”
安努什卡和彼得急匆匆地继续朝前追去,安娜稳了稳神,打算先爬起来回去换双鞋,然后再出来找时,忽然听到附近似乎传来一声鞋底踩上积雪发出的咯吱声,等她再留意去听,却又没了动静。
“谢廖沙,是你吗?”
安娜呻吟了一声,朝着声音方向问道。
一片寂静。
“我摔伤了,要晕倒了……”
她用故意能让对方听得到的声音,颤巍巍地说了一句话后,人就跟着扑倒在了路边的雪地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就在安娜的脸和脖子快被积雪冻得要受不了,心里也开始质疑自己这个举动是不是太过愚蠢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黑暗里扑了过来。
“妈妈!妈妈!你快醒醒!”
听到这个满含焦急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肩膀也被身后的人抓住不停地用力摇晃,安娜这才慢慢睁开眼睛,有气没力地说道:“谢廖沙——你回来了——扶我起来,送我回屋吧——我自己一个人,恐怕走不了路了——”
小男孩没有说话,但立刻站了起来,用力扶着安娜地上站了起来,然后,任由她搭着自己的肩膀,默默撑着她往房子里去。
安娜的膝盖确实非常疼痛。搭着自己“儿子”的肩,一瘸一拐地进门,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手已经被男孩给甩开。
“谢廖沙,我的腿很疼,必须要上药。你能再帮下我吗?”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斗柜,“你去打开抽屉,看看里头是不是有药膏。”
“安努什卡会帮你拿的,”男孩显出一副大人般的不耐烦神色,“现在,我要走了,请您不要再跟我说话!”
“谢廖沙!”安娜在他转身之时,从后一把抓住他的手,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还是爱着我的,要不然刚才我摔倒,你也不会过来扶我了。我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向你道歉。因为我,你在学校里受到同学的欺负,我知道你一定很委屈,也很难过。我也很难过。为我之前给你带去的伤害。谢廖沙,请你原谅我,好吗?”
男孩的背影僵立着,顶着一头乱蓬蓬黑色卷发的小脑袋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的肩膀仿佛微微抽动起来。
“谢廖沙,你怎么了?”
安娜问道。
“妈妈!”
男孩忽然转过身来,眼眶已经红了,却依旧强忍着不哭出来,只冲着安娜嚷道,“你真的有难过吗?你和那个男人住在这里,每天过的快快活活,你真的还记得我吗?”
看到这样拼命忍着哭泣的谢廖沙,安娜所有关于母性的爱怜在这一刻仿佛全都被激发了出来。仿佛他真的就是自己孩子一般,她用力抱住他,“是的,我真的有难过。我也后悔。后悔不该那样丢下你离去。如果能从头来过,我一定不会抛弃你的,一定!”
“妈妈——”
男孩子终于忍不住了,呜咽着叫了一声妈妈后,用自己的两只胳膊紧紧搂着安娜的脖子,仿佛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似的,“妈妈,你说过的话,一定要算数!我不要你再离开我——我也不要你被别人叫做坏女人——”
他开始嚎啕大哭,眼泪成串成串地从眼睛里滚落。
“太太——找不到谢廖沙——”
门从外再次被人推开,慌慌张张的安努什卡出现在门口,话说一半,等看清眼前景象时,愣在了门口。
安娜一直抱着谢廖沙,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直到他渐渐停下哭泣,松开了抱住自己脖子的手。
“瞧瞧——”
安娜面上带笑,指了指自己衣襟上那摊被他糊上的眼泪和鼻涕痕迹。
谢廖沙的小脸再次涨红,仿佛有点不大乐意被取笑,转过了身去。
“知道了——知道了——”安娜决定不再逗他,牵起了他的手,“我们去洗洗干净,上点药,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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