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也捶胸顿足地叹气:“就是‘小资’这个词儿害惨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荣女子!要么富要么穷,都还好办,最怕就是这种明明穷却偏要装阔弄得两头不着调儿的半拉资本主义,活活把人给急死。所以,后来我再也不肯陪薇薇恩泡吧,怕她交男朋友也像逛酒吧,‘有比较才有结论’,保不定什么时候我也沦为她的谈资之一。”
小宛笑起来:“别夸张了你!”
“这叫夸张?告诉你吧,薇薇恩喜欢泡吧的真正缘故,其实我也早猜出来了,就因为南街的老外特别多。”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钓凯子’的意思呗。三里屯靠近使馆区,薇薇恩是想在这里遇到一位温莎伯爵呢——可惜温莎没等到,却遇到一茬又一茬的美国醉汉。他们比她还穷。”
小宛又一次大笑。
张之也受了鼓励,更加夸张地感叹:“不过这倒有个好处,就是培养了薇薇恩的爱国自尊心与民族自豪感。她呀,是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型的,从来不会轻易对老外假以颜色。而且可以一眼分辨出他们的贫富。”
“这么厉害?”
“那是。就凭这一点,无论怎么说都比她那些一听洋文就犯晕的女伴强。”
小宛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搡张之也一把:“哪有这么糟蹋自己女朋友的?”
“我可不是背后说人坏话,当面我也这么寒碜她,她才不生气,还以为我夸她呢。”张之也不在乎地笑,“我们是青梅竹马,从小就是一对儿,后来越大发现性格越不合,就友好分手了,不过到现在也还是朋友。”
“她真潇洒。”
“那是。要说薇薇恩,还真是比一般女孩多姿多彩,可惜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你喜欢哪种型的?”小宛话一出口,已经后悔了,脸一层层地红上来,恨不得把问句收回。
果然,张之也很勇敢地盯着她,眼也不眨地表白:“是你这种,又古典,又现代,又活泼,又文静,又大方,又羞涩,又……”
“好了好了,别说了,把我说得像怪物,四不像。”
“我就是喜欢四不像。”张之也伸出手,轻轻握住小宛的手,“无论你像什么,我都喜欢。你喜欢我吗?”
小宛的头低得更低了,脸上热热地渗出红来,红得要涨破面皮了,声音比蚊子还小:“我不知道。”
张之也深深地看着她,知道这是个羞怯保守的女孩子,和薇薇恩大不同的。
这样的女孩子,是不可以玩的,玩不起也输不起,如果想和她开始一段故事,那故事须是有始有终的,而他和她一样,都还没有准备好。
他忍不住又想起薇薇恩,薇是永远只活在这一分钟的,游戏字典里只有开始没有结束,所有的故事都停留在开始的序幕上,因为不等结束就已断电了,所以永远等不及落幕。
他们在一起时,偶尔也会想到明天,下个月,甚至明年……不会更远了,再长久的计划便是奢侈。
不仅是薇不肯只对一个男人负责,换了他,也不肯永远留在原地等薇回来。
薇常说一句话:我只希望,有一天回头的时候,会看到你在那里等我。
这句话并不是薇的发明,就像酒红色CD一样,也是小资们无病呻吟故作风雅的标致之一。
“酒红”,这就是她们最浪漫的形容词了。可以与张爱玲的“月白”相媲美,而更加有现代城市特色……那靡烂而质感的色彩。
薇薇恩所有的思想细胞加起来,也不够一本书的厚度,张爱玲加上网络宝贝除以二,就这样了。
所以她崇拜没完没了的恋爱,受伤,一边烟视媚行地标榜爱情经历一边自怨自怜地慨叹残酷的青春,并于此时刻留意着更多更好的出路,同时伤感而无奈地做一个苍凉的手势,叹息着:希望有一天回头的时候,会看到你在那里等我……
而他之所以还能忍受她那么久,容她一再回头,一是因为她尽管俗,也仍然是俗人中的佼佼者;第二,则是从来也没有机会遇到不一样的女孩,满北京,到处都是“小资”和“准小资”,以及比“小资”还不如的“小市民”。所以,不仅是薇回头的时候他接住她的眼光,同时也是他在回头的时候,重新寻找薇的芳踪。
直到有一次薇薇恩说:“钱有的时候只是一个数字,没有实在的意义——100块可以吃顿饭,1000块可以吃顿饭,10000块仍旧是用来吃饭。起码要有10万块才可以考虑买几身好衣裳,有100万才打算安居,但仍不能乐业,1000万呢,或许真能做到潇洒了……”
是这一番话吓住了张之也,定下心来认真想这一次是不是要真的分手。
他想他如果同薇薇恩在一起,是永远潇洒不起来的。如果想凭一个普通记者的身份而可以潇洒地生活,除非找一个自身条件优越而心地单纯品格高尚的北京本地女孩子——他遇到了水小宛。
水小宛,这清纯得不染红尘的女孩在让他惊喜的同时也让他迟疑,游戏得太久,已经不是很懂得认真。这一次,他要学习认真,要好好地追求一次爱情,真正地同一个女孩开始一段纯恋爱的故事吗?
小宛的条件无疑是好的,可是唯其因为她太好了,反而令他有种恐惧感,怕他的沧桑不是她所能承受。
许久,张之也先开口,却已经换了话题:“给你看样最美的东西。”
“是什么?”
“你自己。”
“我?”小宛笑起来,这个之乎者也真是千奇百怪,说的话永远让人猜不透,“你让我看我?”
“是呀。”张之也笑着摊开一叠照片,“不是你是什么?”
“啊,是你那天偷拍的我的照片!”
“最美的东西。”之也笑着一张张摆放,“太美了。”
“喂,你是在夸我还是夸你的摄影技术呀?”小宛咯咯地笑起来,笑到一半,自己觉得又假又空洞,声音都不像自己的,只得打住,偏过头去,一双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看,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你很美,在我的技术下就更加美上加美。所以,你的美貌和我的摄影堪称珠联璧合,而你和我呢,就是天生一对。”说着说着就又说溜了嘴,之也眼看着小宛的脸又红起来,忍不住后悔,赶紧打岔,“哎,这张最特别,是你又不像你,倒有几分古人的味道。”
小宛拈起来,蓦地愣住——那一张,只是眉眼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可是,绝不是自己。没有人会认不出自己来,但是这一刻,小宛看着“自己”的照片,却由衷地感到陌生。不,这照片里浓妆重彩的女子不是自己,而是刚才影院里见的那个人,若梅英!
张之也看到小宛半晌不语,不禁会错了意,急急地找些话题来遮掩尴尬:“上次去你们剧团采访,你的会计嬷嬷还真是传奇。你知道吗?赵自和,孤儿,弃婴,在观音堂嬷嬷的抚养下长大,搞过武斗,当过小将,下过乡,后来保送读的大学,毕了业分配到剧团来,上班前不知为什么特意回趟观音堂,剃度当了自梳女——”张之也拿出说书人的抑扬顿挫来,夸张地演说,“我猜,这里面准有故事。所以,我想去一趟广东肇庆,也去一趟她下放的农村,好好做篇专访,看看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做自梳女?看着吧,准是一篇挺煽情的好纪实。”
“那你没问过赵嬷嬷自己吗?”
“问了,她含含糊糊地不肯说。反来覆去就一句话,不想结婚,不相信男人,不想生孩子。又说她自己是弃婴,证明结婚生孩子不是什么好事儿,不如梳起不嫁干净利落……我才不信,都是托词。”
“你们做记者的,就是愿意挖人隐私。”小宛皱眉,“会计嬷嬷不愿说,肯定有难言之隐,干嘛一定要逼她?”
张之也羞窘,被噎得一时无话。
小宛不过意,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想拿资料,不如找些剧团的老人问问,比如团长啊,胡伯啊……”
“胡伯?是不是那个拉二胡的瞎子师傅?”张之也想起来,“前几天我去你们剧团采访的时候,找过他。他手里拎着把二胡,正坐在门口调弦,我向他打听赵嬷嬷,他不回答,却很神秘地对我说:‘她回来了。’我问他,‘谁回来了?赵嬷嬷吗?’他摇摇头,还是说‘她回来了’,说完就挟着二胡慌慌张张地走了,差点撞了墙。我走过去想帮他,他用二胡隔着我,一脸紧张,仍然说‘她回来了’。哎,他是不是脑筋有毛病?”
“她回来了?”小宛忽然想起那天开箱胡伯紧着问大家“看见了什么”的情形,霍然而起,“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张之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站起来,“你们剧团的人怎么都这么怪?你要去哪儿?”
“回剧团,找胡伯。”小宛看着张之也,忽然有点心虚,“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他们晚了一步。
赶到剧团的时候,看到救护车停在那里,围着一群人,有医护人员,也有剧团的领导,小宛的爸爸水溶也在,他告诉女儿:胡伯死了。
死于心脏病。
那颗跳动了整整六十年的老心,在阴历七月十七的下午突然罢工,停止了跳动。死状极其恐怖。
小宛掩住脸,泪水刷地流了出来。隐隐地,她觉得瞎子胡伯的死与若梅英有关系,也与自己有关。在她身边,有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且,还在继续发展着。
胡伯死了,还有更多的人会因此而死去。她已经感觉到事情的可怖,却不能阻止。那是个秘密,埋在自己心底里,自己本该知道谜底的,可是埋得太深了,难得看清楚。
她多想像《月光宝盒》里的紫霞那样,变一只钻心的虫看看清楚,只不过,她想看的并不是至尊宝的心,而是自己的。可是,无能为力。
水溶狐疑地看看张之也又看看女儿,问:“你怎么会来?”
小宛支吾着,不知以对。
张之也迎上前做了自我介绍,出于职业本能,询问起事发经过来。水溶说,接到电话的时候,自己正在写作,听门房说胡伯晕倒了,一边吩咐叫打120,一边匆匆赶过来,
医院的人也已经到了,可是一检查,发现已经没有再抢救的必要。现在,正等殡仪馆的车呢。
张之也便又去问门房。
门房惊魂未定,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没有呀,聊天啊,跟我说若梅英的事儿来着,那天不是开了衣箱吗,团里这几天每个人都在议论若梅英,我问胡伯那天为什么问我们看见什么了,他哆哆嗦嗦地,一个劲儿说‘她回来了’,就晕倒了。”
“她回来了?”张之也一惊,追问:“他有没有说谁回来了?”
“没有呀。我也这么问来着,可是他已经开始抽风,抽着抽着就倒下了,我吓得赶紧给领导们打电话……”
水溶也被这段对白吸引过来了,自言自语地问:“她回来了。什么意思呢?谁回来了?”
“若梅英。”小宛忽然清清楚楚地答。
一只如玉酥手在袖子里微微摇晃着,充满诱惑的暗示。
如果是电影特写,那应该是很美的场景。
可是,这是在现实中。
而且,是截断的现实——在那只手和半截水袖的后面,什么也没有。
凭空伸出来的半截水袖,凭空长出的一只手。手在摇动。白皙,无骨,柔若兰花。
胡伯瞠目结舌地看着,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