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腹中还在隐隐地作痛,我的脖颈处还有针刺的感觉。我仔细想了想,景定二年的夏天,冯嫣儿的父亲已经新封了大将军,总揽大肇的兵权。可她的大哥还是户部侍郎,没有得到户部尚书的位子。她的二哥,要到下一年的春天,才能通过科举成为新科的状元,离成为兵部尚书还有好几年。
我想一切还得得及。我的心脏开始快速的跳动。元君曜感谢上天的垂怜。
冯嫣儿的脸上还沾着泪痕,竟不拭去,这表示她为我哭过了。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了感动。毕竟,这颗曾经高悬于城头的头颅里,有了别的记忆。
若是以前,我看她这样,不知得多么的心疼,早已把她搂到怀里来好好的安慰,就好像受伤的是她一样。可现在……我腹内一阵绞痛,想把隔夜的饭食全都吐出来。
她没有向我为她的家人求情,那不是她的清高。我现在看清了,那是因为她知道我肯定不会责罚她的家人。她对我早已拿得很稳,知道我对她怀着怎样的爱意。
我的心刺痛起来,面对这张娇花般的面容,再也不复往日的激情。
她娇娇弱弱的倚上来,把头枕到我的肩上,“皇上,”要不要我为你揉揉?“我轻轻地,轻轻地揉一揉,您就不疼了。”
她的桃腮蹭到了我的下巴,眼中全是乖巧的讨好。
我又是一阵反胃,生硬的推开了她。
她的脸色大变,“皇上!”
“朕,朕头晕。”我说,想起了她父亲手上的兵权,还有她冯家已经织起的网。我以手抚额,“嫣儿,我想回宫歇歇了。”
她立刻转身去招呼人把步撵抬来,又亲自扶我起身。“皇上,你慢点。”
说起这个来,不得不承认,她一向如此——做事周到,滴水不漏。我就是为她这点所迷惑,错把她当成了贴心的人儿。
现在我知道,我的眼是瞎了。
我病殃殃的靠在撵中,眼睛飞快的扫过眼前这些冯家子弟。我本来应该一一问过他们的姓名,为日后提拔他们做好准备。但,现在我不会这么做了。
冯嫣儿也理所当然上了我的步撵,并为我放下了纱帘,然后倚在了我的身上。这一回,我强忍着,没有推开她。
此时,侍候我的内监都在冯嫣儿的指挥下,跟随上我的步撵,他们排成长长的队伍,走在我的两边。在这些人中,我一眼看到了捧着一只沉重冰鉴少年。
“皇上,你要吃冰湃的梅子吗?”冯嫣儿极会察言观色,她立刻注意到我的眼神,“不然替您打一块冰浸的手巾?”
我两样都不需要。此时,因为她在身边。我正是感到浑身寒毛倒竖,胃肠翻转欲吐的时候。可我还是随口要了梅子,并且没话找话的问那捧着沉重冰鉴的少年,“朕记得你叫如意?”
那孩子被我吓了跳,捧着冰鉴,慌忙在我的撵边跪了下来。
冯嫣儿亲自上前,从冰鉴里舀了一勺冰镇的甜梅,用金盎盛了,双手端到我的面前。
我看着她指甲涂了丹寇的纤纤玉手,还有玉手上那金色的盛器。浑身又是一阵战栗,好像又一次感受到了钩吻在腹内翻肠倒肚的痛苦。
“算了!”我随手抓过金盎,一反手递给了如意,“突然又没了胃口,赏你了。”我看他捧着铜的冰鉴,热出一头汗来,半身衣服都湿透了。“你就在这里乘凉先吃了,吃完再来跟上我吧。”我说。
“奴才谢恩,”他捧着冰鉴,没法磕头,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你多大?”我问,看他孩子气的圆脸,此时应该还很小吧。
“十三。”他终于接过了金盎,捧在手里,却不敢吃。
果然,此时他才十三,离随我赴死的年纪还远。
我不再多说什么,示意步撵继续向前。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这如意,以后就是我的内务总管。宫中的太监谁也不能高过他去。
还有那个人,我心里想到了,阿南!就算我不喜欢她,也要对她好一点。她是那个埋了我尸骨的人,我再怎么对她好,都还不起她的情。
当然,我再也不会去爱任何人了,我付不起那样的代价。不过,好好待她,我还是能做到的。
我的目光向着永巷的方向飘过去。这只是本能,因为阿南住的冷宫就在永巷那边。
结果,我有些不相信我的眼睛。隔着步撵的薄纱,我真的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她此时就蹲在巷口御沟的旁边,专心致志忙着什么。蓝色的衫裙,颜色已经不那么鲜明。她身体也单薄得让人心疼,好像风一吹就能飘去。
“那好像是楚修仪。”冯嫣儿总能快速捕捉到我的心思。她轻蹙了一下细细的眉尖,“她怎么出来了?”
我的心尖子钝钝的一痛,阿南为什么不可以出来?
“我叫人去告诉她,以后不得离开她的寝宫,免得让皇上看了心烦。”冯嫣儿体贴的向我温柔一笑。
“算了。”我马上说,“别理她吧。”我得小心一些,免得冯嫣儿多心,现在还不到翻脸的时候,就算作为皇帝,我也得学会隐忍。谁让我自己糊涂,已经把兵权给了出去!
还有冯家布下的党羽,到底都安插在什么地方,我是一无所知。我自己还没能理出头绪,可千万不能给阿南再招来麻烦。
我又看了一眼那瘦小的身影,隔得太远,阿南根本没注意到我们这一行人的经过。在我的眼里,她躬在那里的身影,与她拉着板车的身影重叠。她真瘦。我的心揪痛起来。
“要宣太医吗?”冯嫣儿突然问我,看我的眼神有了些怀疑。虽然只是一瞬间,可还是被我捕捉到了,她看我时的惊慌。她在害怕,不是为我病痛的担心,是为她自己的害怕。
她果然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宣太医吧、”我说。
☆、5妖女
华太医此时的头发还是花白,背也刚刚有点弯。我记得,几年后他的头发就变得全白了。他也是父皇的老臣,只是到了后来,被我赶出了宫去。
我知道他走的时候很不甘心,但他不走,冯嫣儿怎么能骗我喝下那杯钩吻呢?
他进来叩过头,就上来看我头上的肿包。我让他看了,听他絮絮地说了些话。不过是劝我不该去踢蹴鞠,受这无谓的伤罢了。我且只管听着,等他开方。我看他欲言又止,就对一直等在一旁的冯嫣儿说:“淑妃,你也累了,先去歇息吧。朕也马上就要睡一下,实在是头昏昏沉沉的,睡上一觉可能会好些。”
说这话时,我还努力向冯嫣儿笑了一下。
果然,她乖乖的退了下去。好像还有些不情愿似的。可,其实她早巴不得这一声了吧,不用在我眼前受这煎熬!这个“熬”字可是她自己说的,她一直演得很好。
临走,她还不忘向我灿然一笑。
我打了个寒战。好在华太师在这里,她没有扑上来做出更亲密的举止。
我把手伸给了华太医。
华太医的手搭上了我的脉,我看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渐渐惨白。可他不敢说出来。
我屏退了所有的人,寝宫只留下了我和华太医两人,“是钩吻吗?”我问。
华太医一下子跪在了我的脚下。
我狂笑起来,直笑得眼泪流了下来。
“皇,皇上!”华太医大约没见过这样的情形,紧张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皇上保重!”他哀求的对我说。
“朕会的!”我咬着牙,摸着自己的项上人头,“我会小心的照顾好自己。”我当然要保重,我曾经看到的一切,我女儿和其它嫔妃的死,他们对着我尸体的笑,连同那寒冷的北风。都已经深深的刻在了我的心里,我会一点点向他们讨回公道。让他们这些害了我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华太医不明就里,只是跪在那里汗出如浆。
我没有把自己奉献给华太医当作他验方的标本。虽然他看我腹有钩吻还好好的站在这里,十分的好奇。
我有很多事要做,许多事,得一件件来,我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但第一件,就是想去看看阿南。
我记得她住的冷宫,也记得这一年里我为了很多事迁怒于她,但我实在不记得她和我到底闹僵到了什么地步。
我努力想回忆起关于阿南的点点滴滴,可许多事情却变得十分模糊。我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刚才猛然看到她蹲在御沟边时,居然有很陌生的感觉。十余年来,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阿南,从来也不知她的所思所想。若是以前,她做什么都不会进入我的眼里。若是我高兴,最多也就是漠然置之。若是我不高兴,她落在我的眼里,就全是迁怒的由头。
她那人,似乎总有些秘密,深深的藏着,不让人知道。做出来和事也常常出人意表。隐隐约约的,宫中有阿南是妖女的传闻。我只知道她总是让我不快,而且为的是说不上来的原因。
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很想知道那个我不了解的她。
我吩咐所有的人不许跟着我,我要一个人走走。此时天气刚过了正午,热浪却还是十分的猛烈。我穿着单衣,还是走了几步就止不住流汗。我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我好像每年也见不了几次阿南,可是对永巷的道路却又如此的熟悉。
这一次,我不知道多久没来永巷了,只不过它的破旧倒是没有出乎我的预料,当然,它若是不破旧倾颓,我也不会让阿南来住。
我有些心酸,阿南因为我,吃苦了。我希望现在还来得及,希望那些最可怕的事还没有发生。
永巷的尽头就是阿南住的长信宫。这还是前朝留下的宫殿,年久失修,早已没有了雕梁画栋。露在外面的的灰色椽子朽得厉害,屋子好像随时都会垮塌一样。可我知道,它和阿南一样,竟是坚实的挺立了十几年,虽然看起来病歪歪的,却比我这个昏君挺立得要长久。
院门开着,我信步走了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细瘦的背影。她正背对着我,在墙脚处忙着什么。她比我想像的还瘦,单衫之下,都能看见肩胛的脊柱的突起。
我的脑子一下子乱了,这样的身体,她是怎么拖动那沉重板车的?我忘记了来看阿南的初衷,只会看着眼前的背影发呆。
一瞬间,我的眼睛又有些模糊。
可她那身影中也有一种灵巧活泼的风度在。而她那小小脊梁倔犟的躬着,有防备,也有坚定,我的心一动。
我故意在脚下弄出了一点响声。
她机警的回了头。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是晚了!
她的额头上有一处新的伤疤,已经落了痂,此时露出一块粉色的嫩肉来,看起来十分的触目惊心。
我翕动了唇,却发不出一个音来。
我的错误已经铸下,还是晚了一步。她一定不原谅我了。
她张了一双惊疑的大眼看着我。
又看到这双眸子,一股热气从我的眼底冲了上来,鼻根也是又酸又涨。眼睛里一瞬间有些模糊的感觉。这双眼睛里,曾有过一滴为我而流下的眼泪。
我一下子喜欢上这双眼睛。阿南的眼睛!
她好像突然反应过来,在我面前笔直的摆正了姿势。她的面上有一阵局促,但很快镇定下来,眼睛垂了下去,慢慢的跪了下来,“修容楚司南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的声音平淡疏远,好像不太情愿。
这让我记起,她原本是一位公主。
我向前跨了一步,拉她站了起来,才一触到她的肩,她的身体立刻绷得很紧。不用我拉,她自己站了起来,可仍然眼睛低垂着,不肯看我。
难道她非得等到我死了,对着我的头颅,才肯认真的看我一眼吗?
我定定的垂下头,看着眼前这个小东西。我以前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