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难得地来到了正屋,坐下来与孙氏一块儿用了一顿饭。
若是放在过去,孙氏只怕是要满心欢喜的。只不过现在,她却实在提不起心力了——哪怕丈夫就坐在对面,她也懒得抬一抬眼皮。大女儿被这个男人赶回了江州,小女儿又被他嫁给了一个恶人,连自己都被送回了娘家一段时间,忍受了好长时间的羞辱和异样目光。
自己的这一切痛苦,都是拜他所赐。
有的时候孙氏常常会想,顾老爷还不如死了更让她觉得省心些——当然,最好是能带上那个老太婆一块儿去死。
吃着饭后茶的顾老爷,自然万万不会想到妻子心里转着这样的念头。他嗞了一口茶,满足地叹了口气,转头对孙氏道:“你别怪我把你送回娘家,你确实也太不像话了!你看看你嫂嫂,那是什么样的为人处世,什么样的大家气度!”他嘿嘿一笑,接着道:“还真别说,你回来以后确实收敛了不少,是不是嫂嫂教过你了?”
孙氏忍下心里翻江倒海似的嫌恶,冷冷地挑了挑嘴角。算是对他的回应。顾老爷得意洋洋地又要说话,忽然一个小丫头猛地冲进了门,不安地报道:“老爷,您快去二门瞧瞧罢!亲家冯老爷来了,一句话也不说,知道您在后院,硬生生地就要闯进来呢!”
顾老爷登时跳了起来,茶水洒了好些在衣摆上。他稳了稳神。放下茶杯道:“他人在哪儿?快带我去!”在他的身后,孙氏也腾地就站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小丫头应了一声,忙将顾老爷领了出门,只听他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你在屋里呆着不要出来!”说罢一阵脚步声响起,人似乎去得远了。
孙氏只当他的话是耳边风一般,随即迈步出门,叫住了一个正好打眼前过的小丫头。“外头出了什么事了?为什么亲家老爷来了?”
那小丫头一脸茫然地道:“回太太,我也不晓得……只听说亲家老爷脸色好像可吓人了。一路上还推倒了几个要拦他的婆子。”
她的话尾巴还没有说完呢,只听院外已响起了一声男子的怒喝声:“顾文远,你少给我装模作样!我都知道了!”
孙氏心里猛地一跳。连那小丫头行礼告退都没有发现。她立起耳朵听了听。只能隐约地听见一些杂声,至于是不是与顾七有关,却是一点儿都听不出来。人语声逐渐地近了,好像是顾老爷将对方给请进了院子里,孙氏连忙转身回了主屋。想了想,她又钻进了花厅旁的次间里。
果然没过一会儿。二人的脚步声就进了花厅——孙氏忙将耳朵贴在了墙壁上。
“我算是明白了。”冯唯勤的声音里饱含着冷笑,“你们家早就知道我儿子死了,联合着你家姑娘做了这一场戏,还到处放出风声说见过我儿子!好样的……当真好样的!”
孙氏两腿一软,险些顺着墙壁滑下去。她虽然瞧不见顾老爷的神色。可隔着墙似乎也能感受到顾老爷音调里的震惊——“你在说什么……?冯立死了?”
冯唯勤没有说话,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丧子之痛。过了一会儿。才道:“立哥儿的车夫已找到了,他证实那天晚上掳走你家姑娘时,立哥儿就被你家姑娘杀了……我告诉你,哪怕闹到皇上面前去,这件事也没完!”
“你胡说些什么!欄姐儿才多大一点个小人,怎么杀一个壮汉!”顾老爷也急了,“你儿子强虏我女,如今竟还倒打一耙!上状子就上状子,谁还怕你不成!”
顿了顿,忽然顾老爷恍然大悟似的道:“啊,我知道了。是你们一心想要欄姐儿嫁过去,才放出假风声,说冯立还没有死……”
“呸!”冯唯勤也失了风度,恶狠狠地道,“不过是一个庶女,谁理会得她!”
孙氏一下瞪大了眼睛,耳朵不由得离开了墙壁。二人争吵的声音一下子小了许多,模模糊糊地只能听见两人你来我往的,各自都不住提高了嗓门。
可孙氏心里一团乱麻一般,什么也没听进去。——她因为连连失手受罚,加上心中不忿,因此顾七的婚事基本都由顾老爷和老夫人一人在外一人在内地一手包圆了,后来孙氏又被送回了娘家一段时间——这么仔细一想,她好像还真的不确定 “问请”时,顾七帖子上写的是什么身份……
她不由浑身战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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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回家
好不容易使尽浑身解数,将冯唯勤应付了过去之后,顾老爷一下子就瘫坐在了椅子上,浑身已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了。
冯唯勤可不是前段时间来闹事的纨绔公子,三两句话就能打发走。他步步紧逼,咄咄逼人,顾老爷现在想一想仍觉得心有余悸。
两人争辩了许久,到最后还是顾老爷提出的几个疑点叫冯唯勤闭上了嘴——第一个,是冯立的死因。据那车夫说,似乎是头脸被重物砸了许多下才死了的,顾七一个小小姑娘家,能捞起重物来已是不错了,哪里来的大力气把冯立压制住再活活砸死?
再一个,就是冯立强虏顾七一事,顾老爷手上可是有证据的——但冯唯勤说顾七杀掉冯立一事,却全属下人臆测——那车夫连事发经过也没见着,怎么能胡乱就信了?又安知他不是为了脱罪,而信口胡说呢?
顾老爷也是多年官场混下来的,一番连消带打,软硬兼施,堵得冯唯勤没了话说。冯唯勤起身离去的时候,铁青着一张脸,谁也没看一眼。
顾老爷坐在椅子上想起了他的神色,心下不由有些惴惴地不安,顿时连润口的茶也吃不下了。长叹了一口气,他起身回了主屋,打算歇下。
不想主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外面的小丫头,竟里外都没有个人在。顾老爷忙吩咐小丫头去把衾烟和苏金找了进来,问道:“你们太太呢?”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一眼。小心地开了口。“老爷……我们也找半天了……”
顾老爷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脸色凝住了。“都找、找了哪里?”
“回老爷,正明居里里外外我们两个都找过了……有个小丫头子说,她曾经在花厅旁边见着了太太。不过后来忙忙乱乱的,谁也没瞧见太太后来去了哪儿。”
心里仿佛笼上了阴影一般,隐隐约约起了些不太好的预感。顾老爷这么半天以来积攒的情绪一下就爆发了,猛地喝道:“那还不快再去找——!”
两个丫鬟叫他吓得一个激灵,慌忙逃也似的退出了门。
此时的孙氏。正大步流星地往前院而去。
她出身官宦世家,从小教导严格,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迈过这么大的步子、走得这样气喘吁吁过。及至到了顾老爷的书房门口,见顾庆迎了出来,她这才放缓了脚步,理了理鬓发,强自镇定地笑道:“原来你在这儿呢。我来替老爷取些东西,你先出去罢!”
顾庆有几分疑惑地瞧了瞧她——因为走得快了,孙氏脸上浮起的红晕还没有消;呼吸看起来也有些散乱。孙氏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皱眉道:“还愣着干什么?”
这样盯着当家主母,确实是逾越了——顾庆忙低下了头,应了一声。离开了书房。
孙氏一颗心砰砰跳了几下。忙回身关上了门,迅速地在顾老爷的书柜和桌子上翻找起来。
她与顾老爷夫妻多年,对他的性子也深知几分;最终果然在下角落抽屉里的一只小匣子中找出了她要的东西。
那是一张写得中规中矩的聘书。
盯着聘书看了半响,孙氏的脸色渐渐地白了。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指深深地陷了下去,就在她忍不住要扯烂这张聘书的前一刻,她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自平静下来,把聘书原样放回了匣子里。
她将书房里翻乱了的东西稍稍整理了一下,尽量保持平静地走出了房门。
一抬头,发现顾庆正站在不远处的廊下候着,二人目光对了一个正着。孙氏猛地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她便皱着眉头道:“屋子都是谁收拾的?连件东西都找不着!”
见顾庆口唇欲张,孙氏忙哼了一声。一个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径自回了后院。
迎接她的,果然是顾老爷的一通脾气。孙氏随口找了个理由应付了过去,就在屋子中央坐下了,一言不发地盯着顾老爷。后者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粗声粗气地问道:“不准备睡觉,你看着我干嘛?”
孙氏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十分尖锐:“冯立死了?”
顾老爷面上肌肉一跳,忙望住了妻子:“你……你听见了?”他心里还有一个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就是:听见了多少?
“我自然是听见了!我若没有听见,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孙氏尖声问道,“欄姐儿才多大年纪,是你非要把她嫁过去,现在可好,活活守一辈子的寡!”
虽然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在演戏,但是对顾七的痛心却没有半分虚假,眼泪早不知不觉地滑了下来。顾老爷见了她这样,反而松了一口气——忙笑着安慰道:“欄姐儿出了那事,本来也没想着能够嫁人……如今无非是换了一个地方静养罢了,于她名声无损……”
孙氏将脸埋进了帕子里一面哭,一面在心底冷冷地嗤了一声。
劝慰了一会儿,孙氏终于止住了眼泪。时候不早了,待顾老爷由丫鬟们服侍着上床歇下了以后,她轻轻地闪身出了门。
苏金正在门口候着。
孙氏走上前去,在她耳旁轻声地吩咐了几句。苏金吃了一惊,面色虽然有些不安,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孙氏这才微微地露出了一个笑,转身回了房。
顾老爷正倚在床头,见她来回出入就是不肯上床来,不由埋怨道:“都什么时辰了,怎地还不换衣歇息?别闹得晚了,害我歇不好!”
孙氏“噢”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身,叫衾烟拿了几身家常衣服来——好像晚上睡觉是一件很隆重的事儿似的,她歪着头慢慢挑选了半日,才选了一件毫不起眼的淡黄色丝棉衫子。就在顾老爷几将失去耐心的时候,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急急的通报:“太太、太太,不好了!”
丝绵衫子被孙氏猛地掷到了一旁,她迫不及待地扬声问道:“怎么了?”
“舅老爷刚才使了人来,说舅太太突然犯了急病,要您回去看看呢……”苏金的声音含着惶恐似的在门外道。孙氏瞥了一眼愣怔的顾老爷,问道:“使来的是谁?怎么说的?”
“是舅老爷身边的长随,因为太晚了,被拦在了外头……”
“哎呀!”孙氏一跺脚,回头对顾老爷道:“想来是我大哥太着急了,也没有叫个婆子来。我这就回去看一看,你先睡罢!”
顾老爷虽然满心不高兴,可是念及余氏对他们一直以来多有关照,那句“这么晚了妇道人家怎么还能出门”就一直梗在了喉咙里说不出口。孙氏连多看他一眼也没有,因为早有准备,因此只理了理发鬓,马上随着苏金走了——顾老爷一直到她的人影都消失不见了,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起码有一点,孙氏没有说谎。
载着孙氏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