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问对象望着空中,仿佛开始走神似的。
这副明显是拒绝和司法人员交谈的态度,让审理三人组之一的如翕眼中闪过一丝浮躁和不耐,正准备开口时,却是旁边一直保持沉默倾听的凌纾淡淡地开了口:“你憎恨这个世界么?”
不合作的犯人忽地浑身一震。
如翕、率由、瑛庚:“……”
“觉得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么?还是觉得自己与所有人都不一样,无法相处?”小司寇大人继续发问。
“……”原本平静甚至还有点懒散的狩濑轻颤了一下,脸色渐渐有点变化。
凌纾:“对于那些被你杀害的无故人,是不是也并没有多少负罪感,有时候还会觉得反正自己就是个人渣,所以有什么好赎罪呢?赎罪了他们也活不过来了不是么?”
“在我们这些‘正义’人士的眼里,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不可救药的禽兽,简直没有存在的必要……是这样想的吧?”
“小司——”听到她措辞越来越刻薄尖锐,率由本想出口阻止,却被如翕拦住。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狩濑的变化。
原本漫不经心、将他们拖至被动地位的犯人,因为凌纾几句平静的问话,看向她的眼神越来越用力,那种剥除了倦态假象的暴戾和疯狂才是一个连环杀人犯所有的情感。
他扣着座椅的手背上青筋微微暴起,椅子的扶手上发出“咯咯”响声。“难道不是么?反正对于你们来说,我只是个碍眼的家伙,我不够资格生活在你们所谓的美丽的世界里。不只是不够资格,反而应该说我是一个障碍吧!是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人渣,所以你们就想让我死掉,然后耳根清净对吧?”
“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想杀就杀!反正我也不乐意天天关在不见光的屋子里,还不如死了痛快。”
他这一番话令另外三人心中不约而同泛起了厌恶感,真是个狡猾的男人。用这样的话说得自己好像个被害者一样,而他们,才是有偏见又加害他的人。
不由又感叹凌纾的方法得当,三两句就剥开对方的假象,露出其真实的一面。
其实说起来,倒并不是凌纾手段有多厉害。只不过是拜从前读过的好些故事所赐,装逼之人的内心状态无非就是那么几种,对准症结攻其心理,不怕他不合作。
再看凌纾,听了对方的话,原本以为反应会是最大的她只是冷淡地哼了一声,微微一眯眼,露出一种令狩濑顿时觉得被针刺过一般的不屑神情。
“不切实际的梦话也该醒醒了!说那些‘全世界都是我的敌人’似的二到极点话是想寒碜谁啊?这种以为自己是被人排斥被人轻视的一方所以即便随便做坏事也无所谓的想法简直脑残的可以,想与别人一样被同等对待就不要犯罪啊,一开始犯了罪那之后就不要重蹈覆辙啊!路都是你自己选的,怪不了谁。”
“凭什么其他人恪守心中的原则到了你这里就不能适用?不管遭遇过什么,总有那么几条底线是不可突破的。别再用别人轻贱了你所以就无所谓的态度看待问题了,这世界上,轻贱你的,首先一直是你自己。”
“说的再多,也不能掩盖,你手下了结二十多条无辜生命的罪行。你的情况不能被减刑,更不可能被谅解,我想这一点,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不如用这最后几天,好好想想,作为一个人,你对自己、对这个他人到底该负些怎样的责任……”
……
“那么,进行表决吧。三刺到此为止,三宥、三赦亦不在列。司刺找不到可以赦免的理由……”率由首先说道。
如翕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些许苦笑,“典刑依罪状判处殊死之罪。”
“司刺没有异议。”
最后轮到又问了犯人一圈的司刑瑛庚,他想了想,说道:“……犯人表示绝不悔改,很遗憾,那么便判处死刑吧。”
一锤定音。
在一边旁观了最后的定论的凌纾,面无表情。既无目的达成的喜悦,也没有为人性罪恶感慨的惆怅。
她看得出来,在场的三位司法官员都是真正的想法深刻、阅历丰富的人。根据他们讨论之间的一些话语,那些有关人性、国家与刑法的深入探讨,不像官员,更像是什么哲学家似的。比起这几个还在悲天悯人的哲学家,凌纾就显得冷酷坚定的多。
人有时候就是会不断地被所见所闻所感影响,继而开始动摇,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是非观。但凌纾不同,她从前就比别人更坚守自己的原则与判断能力,可以接受别人的不同见解,却要在无数次的自我追问和考较中判断那些东西是否能成为自己的准则。
人与人终究还是不同的,她微微一叹。谁说这样的自己就不会有缺点了呢?说不定哪一天,她也会遇到自己现在的处事原则无法适用的困境,然后被原则所困,吃大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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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得芝草满城风言风语的狩濑案终于落下帷幕,以罪犯被斩下首级为终点。执行者是夏官府的士兵,据说是因为这些曾经在战场上杀过敌的士兵们会比其他人更能胜任这份任务。
这件事中,凌纾到底扮演了什么的角色,角色的戏份是否重要无人得知。
……
她自己也以为是无人得知,但是某一天朝议结束后,被长庚神色严肃地叫住留下后,凌纾才晓得,事情是不可能瞒得过神通广大的这一位的……
出了议事大殿后左转不远处就有一片可供休憩的回廊凉亭,凌纾站在一座亭台前,对于长庚此举的目的,不知为何已经有了些预感。他是来、训话的……
果然,一开头就是“听说你最近可长进了,一个案子里,先是和主上叫板,然后又与上司发生争执,接着还跑去干涉审理官员的决策,还去见了犯人……”
“这些事里,有几样是你的分内之责?”
长庚微眯起琥珀色的眼眸,声音不怒自威。
他说道:“凌纾,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不要太过界了……”
那是自他们相识以来,他对她说过的最重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我卡了几天文,直到现在才憋出这一章来。。。
《落照》篇剧情结束。其实原著中的尾声是很沉重的,哪怕确实判处了死刑,司法官员也像是失败了一样。但本文里淡化了这一点,因为有凌纾在嘛,即使国家将倾斜覆灭,以后也是要由她接手,收拾整顿。
ps:原著人物渊雅以及狩濑角色性格揣摩得我想要吐血……小野主上的高度果然不是我常人所及。= ;=主上大人写得比我好一万倍!
再ps:文中有些狩濑的语言来自《落照》里他本人原话。
说明完毕。
【俺上了活力榜,偏偏文思如便“哔——”,两万一到底要怎么弄嗷怎弄……明天继续连更。死去活来瓦只有一个要求:不要bw嗷嗷!!!!!】
第19章 十九、乱生
在那句话之后,凌纾的大脑空白了一瞬间。先是前所未有的茫然,然后思维回路便像是通电一般迅速活络游走开来,连带着一种热度,从胸口到四肢百骸,再冲上大脑。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羞臊、不解、恼怒、委屈……不是不明白对方说这话的用意,就是因为明白他到底所指为何,才更加觉得此刻在这人面前难以自处。
“……”
“我做错什么了么?”长庚等了许久,才听到低着头的凌纾静静地问道。他眉间轻轻一蹙,道:“你自己不明白?!我记得在你为官之前就已经提醒过你了——秋官府司法,性质全不同于国府的其他机构。人人各司其职,不可逾越,这些你有做到吗?”
“我——”
“或许之前你一直做得很好,不然也不会一路官至小司寇也没有任何阻力——别惊讶,你以为朝中官职变动真没人关注么?三公冢宰六官长,若是觉得你不合适,就绝对会出手干预制止的。就算你和……主上私交再好,也没有用。”
“……”
“但是在狩濑这个案子里,你没觉得自己的一些行为举动有些过头了么?”本来凭着从前的接触觉得她性格里清醒自持的成分会更多一点,却没想到在遇上某些需要较真的事情时,她根本就会把自己明哲保身的那一套丢得一干二净。“为什么要同主上争执,反驳大司寇,还参与了原本不应该除了三位司法官员外还有其他人介入的最终判决?难道你不知道,你这些行为,会遭受多少诟病么?”
凌纾抬起头看他,“……这段时间我也算是听了不少训诫劝言,先是渊雅,认为我的性格并不适合为官,甚至觉得这六年里我仍然没有半点长进。然后再是你,觉得我越俎代庖做了多余的事情。”
“每一个都自以为在为我着想、为我考虑。可实际上那只不过是站在你们自己的角度上看待的东西罢了……”
之前的沉默似乎就是在为此刻的抒发铺垫,她的话语速并不快,却充满了不容打断的意味。长庚的表情在倾听中渐渐莫名难测了起来。
“你说的这些其实我都知道。真的!狂妄自大、不懂收敛,更甚是肆意干政、恃宠而骄……这件事后,很多人对我的印象大多就会变成那样。不过说实话我也不怎么在意,从我刚来这流言蜚语就没断过,只要别说到我面前或是有碍我的生活就无所谓。但是,你却不应该也来这么说我——”
“……”
“就算、就算别人不知道,别人看不出来,但是你、你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么?”
一直平静得听不出情绪的话语忽地出现一丝颤音,凌纾霍地低头转身,握紧拳头。
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猛然转过去的身影,长庚先是微微一怔,然后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如涨潮般缓缓升起、又落了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逊毙了……凌纾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是没能控制住,还是稍微流露出来了,那不明缘由的失落和无法遏制的酸涩。真是讨厌,所以说认真的人就输了什么的,果然神准!什么人不好,偏偏要是他……
因为我基本从没在你面前隐瞒过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想追求的、坚持的是些什么,所以你怎么能不理解我的想法——这样的逻辑,果然有够二缺的。
快点醒醒吧凌纾,掉进苦情玛丽苏模式是没得救的!她这样面无表情地想着,心情奇迹般地瞬间恢复镇定。
“……算了,多说无益。关于是否逾矩,我只是觉得,有一些事情,如果自己明明能做到却不去做,还能期待谁来替你完成?”
这话也是说给他们这些手握重权的高官听的,明明拥有着可以改善很多弊端的权力和能力,却一个个都小心谨慎地旁观,谁都不肯付出点什么去行动。这样子的官员,能给人民带来什么?能给国家带来什么?
所以哪怕知道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往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