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绵纠结了个把个时辰,终于下了床打开门,冲着琉球道:“我不告诉师父,你别跪了!”
琉球低声道:“是我心不坚……”
“不管坚不坚,我不告诉师父就什么事也没有啊,你回去休息,我就当什么事都没见到过。”
“绵绵,你不懂……”
阮绵忍不住叹息,她的确不懂,她不说姜华就不知道,姜华不知道就不会有惩罚,简简单单一件事情弄成这样,麻烦死了!
一夜辗转。第二天天没亮的时候阮绵才沉沉睡过去,等她醒来琉球已经不在门口,而是在她的床边。见她醒来,琉球道:“绵绵,尊主找你。”
“什么事?”
琉球一脸为难,沉默许久才开口,“尊主说……说你心存二心,要……要罚你……”
“……”
结果,琉球没有受罚,受罚的是她阮绵。后殿有多大?一棵神树就遮天盖日,更何况神树只是后殿园子里的一棵树!
阮绵想死,一头撞死在神树上,或者淹死在瀑布里。可是这两者无论哪一者都不切实际,她只好默默地趴在地上捡那一片片的叶子――神树有多少片叶子?每天落下多少?恐怕整个天上的星星加起来都比不上这棵天天掉那么多叶子还死不了烂树一天掉的!
半个时辰前,她战战兢兢到了前殿等待姜华的发落,姜华却只是轻描淡写了一句话,他说:“后殿神树的叶子无人清扫。”
她当时兴致勃勃地答应了,扫叶子嘛,这处罚简直轻得不能再轻――可是,半个时辰后她悟了,这真的是处罚,惨绝人寰的处罚。纵然她动作再利索,捡树叶的速度也永远赶不上树叶掉的速度,那就是一棵迟早秃了的树!
第一个时辰,她用走的;第二个时辰,她用爬的;第三个时辰,她已经一动都不想动了……天空蔚蓝如洗,后殿宁静怡人,如果没有不断飘落的叶子她会好好睡上一觉。可是,师父说,不捡完,不休息。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姜华并不是个大度的人。往后的许多岁月里,许多事证明了这一点,他姜华就是个睚眦必报,小气无比的魔。
夜幕降临,六个时辰过去了。神树掉落在地上的叶子只会多不会少。阮绵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胡思乱想,假如有一把火,直接烧了这个后殿这棵树又如何。
“绵儿。”
阮绵已经昏昏欲睡,乍然听到姜华的声音浑身一震,死撑着爬起身来,“师、师父!”
“扫完了么?”
“完了!曾经完了的,现在……”她苍然四顾:一地金啊一地金。
“真的?”
“……”
姜华开口鲜少变语调,可是这一声真的却带了微微上扬的趋势,怎么听怎么的……玩味?阮绵听了毛骨悚然,警觉地往后缩了缩,挺着脖子点头。打死她也不能承认刚刚是睡着了啊,煮熟的鸭子嘴巴还是硬的呢。
凉风过,阮绵忍不住抖了抖。
姜华淡得出奇的声音在风里飘散开来,“绵儿,为师平常对你要求不严,你是不是当为师是个摆设?”
“呃……”哪里敢!
很危险,相当危险。阮绵悄悄往后退,一步,一步半,两步,大概退到五步距离才站住了。这距离是最合适的君子之交的距离,小时候父皇曾经教导过,师长不得太过亲昵,否则便是逾规。
可是,姜华似乎颇为不满。两个人眼对眼,一个没神情一个忐忑。
“过来。”姜华淡道。
“……”阮绵默默凑近了,谄媚地笑。的确是她理亏在先,偷偷胳膊肘往外拐还带了死对头瑶山掌门上天宫,他生气也是应该的应该的应该的……
“你怕为师?”
“不怕。”怎么不可能?
姜华沉默了片刻道:“因为为师不是仙么?”
当然不是!阮绵瞠目结舌,可是否定的话却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口。姜华站在神树之下红衣如血,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他不爱笑,可是她却有种错觉,他应该是在笑的,笑着问她,是不是因为他不是仙。
“仙和魔并没有区别。”姜华的声音淡而清,他说,“瑶山子弟修仙,千年而无所得,绵儿你想和他们一样么?”
阮绵摇摇头。秦思他们对神虔诚成那副样子,可是一代一代千百年下来了,却没有一个人登仙。反而是百年一个的神侍上到天宫成了姜华的奴仆,享了长生不死的福泽。她若要修仙,也不喜欢抱着个虚空的幻想在山上清茶淡饭一辈子最后到了阎王殿还忙忙无所得。要么大成,那么不修,这才是最实际的不是么?
“那,你的答案呢?”
答案呢?
阮绵沉闷地站在原地,听见姜华最后一个语音消散在神树叶子的沙沙声里。
这是个抉择,放弃所有,或者放弃师父。
阮绵在神树下扯着衣角纠结良久,终于还是走到了姜华面前,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岁月,只是阮绵的每日日常再也不是练剑,而是各式各样的奇怪训练。这其中就包括天天去那个白色的山洞里闭眼凝神,让那奇怪的水流彻彻底底地冲刷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姜华偶尔会陪着她下水。也许是天宫的日子太过孤寂无聊,又或许是她成了他一个新鲜的玩物,看得出来,这个魔是把教徒弟当成了一件消遣娱乐的事。她下水,他也下水,她在池子里闭着眼睛,他在池边装雕像。久了,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姜华说,这水能洗净肉体凡胎的重,是脱胎换骨的捷径。可是她和他同在一个池子里,怎么都静不下心来,怎么想怎么适得其反……
阮绵没拦住自个儿的小心思,悄悄凑近了他。如果真的如秦思所说的那样瑶山上那个一模一样的山洞里面那个躺在水里的姜华的一魂一魄,那么现在这个木头脸冷冰冰其实也呆兮兮的师父,并非是他真正的性子?
如果是这样,他是不是不会放着瑶山的灾难不救?
“师父。”她轻声叫他,“你能不能帮绵儿个忙?”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W…
第39章 凡胎
师父,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如果阮绵有尾巴,那么此时此刻那尾巴一定是摇得很欢乐的,她窝在姜华身边咧嘴笑,得寸进尺,“师父,你帮瑶山渡过这个劫难好不好?神树说是我的问题才把瑶山折腾成这样的……”
“你是想帮那个瑶山掌门?”
阮绵乖乖点头,“是啊,秦思是个好人。”如果没有秦思,她一辈子都不可能上到天宫,也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姜华,拜他为师。他的恩情她始终得还的。
姜华皱了眉,沉道:“以后不许和他有往来。”
“啊?”
姜华皱眉道:“你们命格不在一处。”
“啊?”
沉默。片刻后姜华道:“你是为师的徒弟。”
“是啊。”
“所以,瑶山的事,那个掌门的事,你不许过问。”
“……”
阮绵听得稀里糊涂,却被姜华脸上罕见的不快表情给吓得忘了去质疑。许多年后她才明了他当初那句话没有说清的话究竟是什么:因为你是为师的徒弟,所以不许过问为师以外的事。
有些魔物如同犬类,自家的东西是不允许沾上别人的气味儿的。而姜华,许多年后她才明白他不仅仅洁癖成魔障,而且是一只护地盘的犬类,徒弟对他来说,是个私人物品,无论是谁都不能染指。谁沾了,谁不得好死。
“那师父,你会帮助瑶山吗?”阮绵贱贱地又补了一句,抓耳挠腮,“嘿嘿,我只问这一个!问完之后我不问了!”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候姜华的答话,姜华说:“海水漫过瑶山之日,就是为师出宫之时,绵儿,你不想为师出去么?”言下之意,便是不帮。
阮绵愣了,半天才轻轻点头。
她想。哪怕这个代价是瑶山尽毁。她的师父是要上神姜寐才能封住魂魄的魔不是么?他一定可以造出另一个瑶山的,一定可以。
她的心事也许是写在脸上,因为她看到姜华眼里闪过一丝满意。而后,他伸了手轻轻覆盖住了她的脑袋,摸。
“……”
他是当养了一只动物吗?
*
不管怎样,天宫已经完全对阮绵敞开,她可以到天宫的任何一个地方去,没有禁地没有雷区,她可以随时随地地去找姜华,絮絮叨叨地和他讲一些人间的趣事。比如说小时候路过一个小国,那儿有个传说,说是正月十五在女娲庙里会有一棵千年的古树变成美貌的女子。十五那一夜,她特地在那儿守株待兔,结果撞见的是古树变成了美貌的……男子,还和一个书生在树影丛丛中窃窃私语,亲昵得很。她弱弱的小心肝禁不起这打击一不小心从围墙上跌了下来,吓呆了园中幽会的两个人。第二天,女娲庙里的美男子树一夜枯萎了……罪过。
姜华的手依旧习惯性在她脑袋上,沉吟片刻,道:“还想看树妖么?”
“……想。”
“天宫上的树妖是女的。”姜华认真想了想,眯眼道,“只是,不要碰她。”
“……哦。”
阮绵压抑着兴奋的小心思跟着姜华到了后殿,兜兜转转了许久,终于停在了神树前――没错,是神树,又是那棵树!
姜华站在树下,红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闻树,显形。”
阮绵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金叶漫天的神树忽然剧烈抖动起来,树叶的沙沙声渐渐上升到了喧闹的地步,而后是一片金光,一个穿着金黄色衣衫的三十上下的女子出现在了树干之中,三两步和树干分离,朝着姜华缓缓跪地行礼。
“尊主。”
阮绵用力捶胸口安抚激越的心跳:别跳,别跳,鸟都能变成人,更何况树呢……
姜华的目光却只在阮绵身上,他说:“这是神树之影。”
“啊?哦……幸、幸会。”阮绵干笑。这棵神树她穿来穿去那么久了,就连上次神选的时候在神祈峰上听到的声音都是个大叔,为什么突然变成女人了?
显然地,那个叫闻树的神树之影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她的眼里只有姜华。即使是跪在地上,她依旧用一种崇拜的,炽热的,近乎是执念的目光盯着姜华。阮绵的招呼只是换来了她不经意的一瞥,还是不屑和鄙夷的。两种目光,冰火两重天。
混账!
阮绵咬牙切齿,瞥她就算了,她到底打算盯着师父看多久?
偏偏那棵树的脸还微微红了起来,低声细语,“尊主,您已经有二十年不曾召唤闻树了……闻树好记挂尊主。”
阮绵默默扭头:记挂又怎么样,又怎么样?
姜华不答,那棵树就继续柔情蜜意,“尊主,闻树这几日陪着你可好?”
一颗粗壮的树都能这么柔情,阮绵默默地撩起了袖子――她那么高大又不凹凸有致,她她她给绯色提鞋都不配!师父如果要人陪,就算她阮绵手短脚短个子小又平还圆圆的脸……那也是要绯色那样的才行吧。
只可惜,她的郁卒那棵树一点都不在意,她甚至连多余的一个眼色都没有分给她。直到姜华淡淡的声音响起,他说:“闻树,绵儿身上浊气未净,三日之内,我想看到她能离地。”
那棵树终于回头看了阮绵一眼,目光里带着血淋淋的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