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留京有多难吗?”唐笑纯开始念经,“要是党员,是学生干部,还要连续拿奖学金,像我们学校如果不服从分配自己找留京单位,还要交一笔赔偿金。唉,你们这些外地的学生是不会知道的!”
我笑着点头,“的确是。”这女人有很强的表演欲,就让她露一手吧!
“谢亦清能每年拿奖学金就不错了,他还要挣钱准备赔偿金,就根本做不了学生干部。他要留京必须自己找,通过学校留京是不可能的。”唐笑纯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我发现她虽然是小眼,却似乎有甲亢的后遗症,眼珠子有些往外暴。难怪那天要戴墨镜!
“是吗?我以为他是万能的。”我喝了口水,对自己不厚道的评价翕然一笑。
不过唐笑纯显然没听我说话,自顾自地说:“就算留京了又怎么样?你喜欢读书,一定知道‘京城米贵,居之不易’的古话。就算现在社会条件好了,可大家都挤破了脑袋要进来,没点儿本事也只能做社会底层!”
有人因出身而富贵,有人因特权而高傲,难道还有人因城市而鄙视别人的吗?那人类百年的民主斗争简直都是白瞎了!
唐笑纯一定是憋得太久了,喋喋不休地讲着,“亦清是个有头脑、有本事的人,我喜欢他有目标、有行动力,我相信他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一定会做人上人,所以,我会全力支持他。”
我有些不耐烦,“嗯,是吗?没看出来。”
唐笑纯不高兴了,“嗤!平时亦清就跟我说,你是个混吃混喝的人,连发稿子都靠亲戚关系。不过这次你能来北京实习,可见你家里也很有关系。但是,我听亦清提到过你的父母,好像就是大学里的教师,哦,对了,你妈妈只是中学教师,父亲好像还不是教师,是搞后勤的?能给你在北京找工作吗?”
吵架、打架只管放马过来,别捎家带口的,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我绷紧了肌肉,慢慢地放下杯子,“不能。”
唐笑纯咄咄逼人,“还有,你懂不懂留京和打工的区别?”
我垂下头,“不懂。”
她有些得意,“留京是要有户口的,是北京人;打工没有户口没有福利,和民工一样。你父母给你找的工作,是留京还是别的?”
我的实习机会就是父母找的,这一次我没有可以反击的武器,抿紧了嘴巴,因为我不想说得太难听。
唐笑纯显然不需要答案,“哦,对了,亦清说你是很有个性的女孩子。你要自己找吗?这个社会是很复杂的,很多女孩子找不着工作就进酒吧、宾馆了。唉,你是实习,不知道北京的宾馆里都干什么,脏着呢!反正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不远处有我的同事,他们的脸色非常难看。即使我同唐笑纯不对盘,可她说得太过分了,难保不会被人记在我的头上。
我提醒她,“谢谢你,不过这里就是宾馆,我和这里的人相处得很好。他们很友善也很正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这个话题不要说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我相信自己的脸色非常难看,因为我已经准备起身了。
唐笑纯往座位里缩了一下,似乎不想走,缓和了脸色说:“对了,你知道吗?为了你我还被亦清他们宿舍的人埋怨。”
我略微放松,低头喝自己的保养水。
她继续说:“那时候我和亦清闹别扭,他正好准备给你写信。他们宿舍的都知道你是他同学,就起哄让他追你,说你肯定不会答应,至多气气我。信寄出去以后,他们还讲给我听,说亦清给别的女孩子写情书。呵呵,内容都告诉我了——I will spoil you forever!对吧?呵呵,这话我都听腻了!他们跟亦清打赌,说你如果答应就每人输给亦清五十;如果你不答应,亦清就付给他们五十。亦清是个争强好胜的人,那信写得一定很动听吧?呵呵,我听的时候都有点儿动心呢!结果,你不仅答应了,还在第一时间赶来,害得他们每人付了谢亦清五十块钱。唉,其实我挺佩服你的,现在像你这么简单纯洁的人不多了。”
脸皮上臊臊的,原来这是个透明的玻璃盒子,所有人都在看,除了我自己。
“对了,亦清和我说你当天就走了,怎么走得那么急?”
难道谢亦清在和我煲电话粥的时候竟然同时和她在一起?我突然想起杨燃天和穆茵,一股怒火冲到了头顶,连呼吸都粗了起来。
“还有事吗?”我的嗓子有些哑了。
也许我的表情很难看,唐笑纯撇撇嘴,“呵呵,没事了。对了,今年过年亦清和我回家了,我爸妈挺欣赏他的。对了,听说你在海边上学,我们家也是海边城市,什么时候你也来玩儿吧。”
“唐笑纯,啰唆这么久,你不觉得咖啡上火吗?”我终于怒了,“我没见过女孩子拿放屁当说话使,你不觉得难为情我还替你不好意思。放了这么多废气,你能不能说点儿有用的?你想说什么?”
唐笑纯噌地站起来,尖着嗓子喊:“孟露,你个死贱人!谢亦清是我男朋友,你离他远点儿!”
我亦站起来,手里拿着杯子,准备忍无可忍时送她些水喝,“唐笑纯,你不像蠢人,你是真的蠢!捧着一坨大便当巧克力,还怕别人来抢,视力和嗅觉都堪称极品!你愿做屎壳郎没人拦你,请便!恕不奉陪!”
我也受够了,忍着忍着再忍着,终于骂了出来,扭身就走,走的时候被沙发椅绊了一下,伸手一推,竟远远地甩了出去。咣当,不知道撞了什么。
后来,同事告诉我说,他们找唐笑纯赔偿。那家伙傻大气粗,又不肯丢面子,结果被狠狠地敲了一笔。
我第二天就走了,坐上回学校的火车,要开始我最后六个月的大学生活。但我记住了唐笑纯的一句话:
你知道留京和打工的区别吗?
谢亦清没再给我电话,我终于知道这一切真的起于一个误会。他的勃勃雄心,亦只有唐笑纯可以完成。
回到学校,发现公子润在学校里忙活,段姜却没回来。据说她的毕业论文要在上海写。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公子润。
“不许吗?想回来就回来了。”公子润看起来有些沮丧。
我们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只是相对好些或不好些。
“你呢?工作找得怎么样?”公子润显得有些疲惫,完全没了上学期的神采飞扬,“看起来你气色不太好,跟人吵架了?”
“不怎么样。没找到,没消息。”我同样沮丧,“不过实习而已,我不喜欢在宾馆伺候人,做不了。”
“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公子润说。
“你不和三爷他们喝酒去吗?”我笑着,以为他说的是学校食堂。
“我请客,去校外喝酒。”公子润笑着靠近我,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离得很近。闻着相同的沮丧气味,我忘了羞怯,只觉得大家是一条船上的难友,不自觉地点点头,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刚答应下,就看见公子润一贯整齐的头发有些凌乱,“你头发乱了,梳梳吧。”我随手从兜里掏出宾馆顺出来的梳子递过去。
“你连牙都不刷,怎么还带梳子?”公子润不愧是公子润,心情一好就翘尾巴。
“不可以变吗?”搁在过去我是一定要损回去的,现在只能郁郁地回一声了。
大四就像一台加速的搅拌机,让一切都脱离了秩序。我们一只脚踏进社会,一只脚还在学校,生生地被分成两半,天生就有无所适从的惶恐。
公子润看了我一眼,没了嬉笑的样子,“怎么了?”
“没事,找不到工作心里比较烦。”
“一起喝酒吧。”
好主意。
学校门口有条路直接和海滨公路相连,一直走就是一个小型的海滨浴场。这条路靠学校的一端,两侧开满了烧烤店和录像厅。
我们挑了家冷清些的靠近大海那端的饭店,叫了五十只串,还有鱼、贝类和五瓶啤酒开始喝。他不说,我也不说,一瓶接一瓶地喝,连杯子都省了。
酒入愁肠愁更多。
公子润托着腮帮子说:“孟露,你说得对,我就是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没救了!”
我喝得也不少,勾勾手指头凑近了说:“我们都是。你至少还想看看外边啥样,而我根本就没那心思。井里有吃有喝的,去外边看啥?傻帽儿呀!”
“我去上海,整整一个新年,住在段姜的亲戚家,天天看人家的脸色,那滋味!”
“你和段姜住一起啊?”我肯定是色眯眯的,因为我没想好事,“同居了?”
公子润嘿嘿一笑,干脆从对面站起来,摇摇晃晃坐到我这边的座位上,“没有。”然后看着我配合地露出失望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我和人同居了。”听着他的笑声,我幽幽地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说的时候,我甚至没想好该不该说。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好像被呛着了。
“你,开什么玩笑,女孩子没这么损自己的。”公子润凑过来看看我,又笑了起来,“逗我呢,你肯定是逗我呢!”
“没有。记不记得我突然失踪了一天两夜?我去北京,然后和一个男孩子睡了一晚,跑回来了。”我说得很冷静,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头很久了。
虽然再过几个月就二十一世纪了,没有人太讲究贞操和气节,但我心里面却很难接受这样一个蜕变的过程。
公子润很久没有说话,又吃了几个肉串,喝光剩下的半瓶酒才说:“好啊,你准备咋办?”
大家还没古老到破处就结婚的地步,但事情总该有个安排。
我摇摇头,“我们分手了。他给我写信不过是跟别人打赌,那时他正和女朋友闹气。至于后来那个学期……反正他们没分手。我就是个意外,现在终于一切都走上正轨了!”
“那你怎么办?”公子润问我。
我想了想,“能怎么办?大概不用跟古人学吧?”不耐烦地摆摆手,我扎下脑袋,“头疼,别问我了!”
公子润安静下来,我想起一个问题,“如果你和段姜闹矛盾,有个女孩子送上门来和你睡觉,你能克制住吗?”
这个问题似乎不好回答,但最后他打算实话实说,“我没碰到过……大概不能。”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去找你那天,你没有和别的女生去莲花山,你会答应我吗?”我穷追不舍,借着酒劲,反正大家都要毕业了,为什么不问清楚呢?
公子润歪着头看了我好久,才说:“不会。”
我仰脖喝下半瓶啤酒,肚子胀得疼,“我去厕所,让开一下。”
我摇摇晃晃地去了外面的卫生间,出来一看,公子润站在门口。
“你也用吗?男的在那边。”
“我怕你走错了。”
“呵呵!”我傻笑着摸门,“不会啦。我都摸错两次了,要是连厕所门都摸错了,就像你说的,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
“我不是故意说的。”我听见有人嘟囔,腰间被托了一下,眼前的东西不再晃动,找到自己的座位坐进去,烤起馒头片来。
剩下的时间我们都沉默着,我知道我醉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既然说了就说了吧,我不担心他乱传,但我伤心他在意。真的伤心,虽然我认为他心里不会有我。
晚上公子润依然送我回宿舍,这是四年来的好习惯。到门口的时候,他低声说:“我和段姜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