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站在玄关口说话。尚从草丛的缝隙望出去,可以看到一个穿西装戴眼镜像上班族的男人,走进了有桌子的房间。叔叔被父亲摇醒,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
「我本来可以送过去……真不好意思。」
「不会……请不要在意。我也是顺便到这附近的作家家裡拿稿,这麽早过来打扰,我才过意不去。」
眼镜男从信封袋抽出纸张,一张一张看。
「……每次看到都觉得,喜多川先生的画细緻又美丽,目前您在本社只帮堀先生的连载画插画,不过有其他作家表示,希望也能由您担任插画。」
「喔……」叔叔的声音听起来不太起劲。
「您还是不喜欢帮小说画插画吗?」
叔叔搔着头。
「我没什麽学问。小说裡有太多我看不懂的字,要整个读完得花时间很累。」
「以前也听您这麽说过,我自己的感觉是,您的画虽然细緻,却没有这类画作常见的模彷感,而是充满您自身的独特风格……应该说是魅力吧……我想大家应该都是被这种感觉吸引。」
「这麽捧我可没有奖赏喔。」
眼镜男哈哈笑了两声。
「我从事这工作已经五年了,真的觉得堂野介绍了个宝给我。大学毕业我们就疏于联络,十几年后偶然在居酒屋遇到,他知道我在当编辑杂志后居然说『你需要很会画画的人吗?』跟我推销起来。老实说,我有点被吓到。后来看了您许多作品,虽然感觉有点粗糙,但我相信这一定会成功,也觉得您是个适合当插画家的人。儘管有人说,插画只不过是小说的附属品而已,但我不这麽觉得,那可是有助于想像的重要因素呢。」
「我只要能当饭吃就好了。」
眼镜男耸耸肩。
「这就是您奇妙的地方,从您的画裡完全看不出『只能当饭吃』的感觉。这份原稿我就收下了。」
把纸稿重新放入信封后,眼镜男站起来。
「对了,我看到门口有双小鞋子,有小孩子来吗?」
父亲和叔叔同时沉默下来。
「是亲戚的小孩过来玩。」
听到父亲这麽回答,尚胸口那块肿痛的地方好像又被什麽刺了一下。
「这附近的海很漂亮,还有海水浴场……」
『说得也是。』眼镜男对父亲点点头。
「我今天搭电车来的时候,看到沙滩上好多人,大概是暑假的关係吧……」
客人就这麽回去了。送客之后,叔叔又回到有桌子的房间睡觉,刚出去又进来的父亲看到叔叔睡着了,没说什麽便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听道拉门声,接着是木门关起来的声响。看叔叔一直在睡觉,出门的一定是父亲。
彷彿永无休止的蝉鸣,让尚焦躁得用手捂住耳朵。他的朋友曾经说过,所谓离婚就是父母不再相爱了,父亲讨厌母亲,母亲也讨厌父亲。因为讨厌母亲,才会把没出生的自己一起讨厌进去。不然他怎麽不回答说「那是我儿子」。他一定不想承认这个儿子吧?如果我没出生的话……父亲一定比较希望我没有出生吧?
班上有两个同学的父母也离婚,他们平常都跟母亲一起住,但每隔两三个月会跟父亲见面一次。
「就是到游乐园,不然就是看足球赛,还会一直聊天,我好喜欢我爸喔。……尚你没跟爸爸见面吗?」
要是见到父亲,就可以一起玩一起聊天……自己应该也跟那些孩子一样才对。即使离婚了,他仍旧是自己的「父亲」才对。前天坐上电车时,心情好不雀跃,一心只想着接下来会有什麽好玩的事,完全没有任何负面想像。
沙沙声愈来愈近,小白走到快接近自己的地方,他竖起尾巴,一副若无其事样。都是你挡路我才会在走廊上跌倒,要不是你碍事,父亲就不会对我生气了。要是摔破盘子时你在场,我就不会被父亲认为是个把罪过推给猫的小孩了。
尚捉住小白的尾巴用力拉扯,吃痛的小白呲牙裂嘴嘶叫后,伸出利爪抓伤了尚的手。
「好痛!」
他鬆开手,看到自己手背开始渗出红色的血。一气之下,他随手捡起旁边一颗棒球大小的石头,用力往白猫身上丢去。
运动不是他的强项,他跑得慢又跳不高,也不会打球。平常总无法笔直飞出去的球,今天却偏偏准确飞了出去。石头命中小白的头,猫儿发出惨叫后应声倒地。
「……你在做什麽?」
还以为在睡觉的叔叔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从外廊看向这裡。他看到自己丢石头了,被叔叔看到了……尚扭曲着嘴角差点要哭出来。
叔叔赤着脚走进院子,直奔到猫的身边。小白右耳上方的白毛被染成红色……看到血色,尚全身都冷了。
「喂,小白、小白……」
听到叔叔的叫声,小白站起来之后又倒下,重眩庋亩髁酱魏蟊悴辉俣恕!
「他、他死了吗?……」
尚跪在草地上,抓着草根的双手簌簌颤抖。
「小、小白他死了……」
自己杀了父亲的猫,是我杀了父亲的猫。怎麽办……怎麽办……父亲绝对不会原谅我。想到这裡,尚的泪水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
叔叔回到家中,拿了一个铺有毛巾的小纸箱出来。
「……得带到医院去才行。」
叔叔把猫放进纸箱后开始跑起来,因为没有脚踏车,尚也气喘吁吁的跟在后面。跑过小桥后右转,没多久就看到一家动物医院的招牌。
到了医院,小白马上被送进诊疗室。兽医师说饲主必须在外面等待,尚只好跟叔叔并肩坐在等候室的咖啡色沙发上。到达动物医院前尚一直在哭,不断在心中说着小白对不起、对不起……。要是小白就这麽死掉,父亲一定会更加讨厌自己。一想到这裡,尚的眼泪就停不下来。
「小白会死吗?」
叔叔低声说「不知道」。
「他会得救吗?」
「我也不知道。」
不管尚问什麽,叔叔都说「不知道」。等候室没有其他人和动物,非常安静。只有从百叶窗缝隙射进来的阳光,照得人脚踝发爇。
「你为什麽要拿石头丢小白?」
叔叔静静的问。尚用力摇头。
「……我不知道。」
「怎麽可能不知道?我亲眼看到你丢的啊。」
尚握紧了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因为……我很生气……」
「为什麽生气就要用石头丢猫?」
「因为、因为都是他缠在我脚边,我才会把盘子打破啊。我都说了是猫害的,爸爸却好像认为是我自己跌倒……」
「崇文有说你是因为猫才跌倒的啊。你不是也解释过了?」
「可是、可是他的表情就像在说我撒谎啊。」
叔叔满脸困惑的看着尚。这时诊疗室的门打开,年轻的兽医师一看到尚就笑了。
「小白他没事,照了X光和CT都没有发现异常。头上的伤不重,最多就是轻微脑震盪。不过帕会大量出血,所以要住一晚观察。」
听到医生说没事了,尚全身无力的鬆懈下来。看到结束诊疗后,像死掉一样横卧在诊疗台上的小白,尚喃喃念着「对不起、对不起」,眼泪又迸了出来。
叔叔牵着哭个不停的尚走出动物医院,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进去附近一座小公园。才一坐在长椅上,尚的头就挨了叔叔一拳。
「这叫感同身受,小白想必比你还痛吧,猫又不能揍人。」
「好痛、好痛、好痛……」
疼痛从被打的地方一直蔓延到全身。
「会痛吗?」
尚点点头。
「会痛的话,就不要把自己讨厌或觉痛苦的事,加诸在人或动物身上。小白会比你更痛。」
「……对不起、对不起。」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是小白。」
「可、可是小白他听不懂我的道歉啊……」
「他听不懂就可以装作没这回事吗?」
尚的胸口好痛,他想着该拿那隻只会喵喵叫的小白怎麽办,自己该怎麽做才好。
「不知道、我不知道啦!」
一隻大手放在他的头上。
「明天等小白出院后,要对他好一点。」
「……知道。」尚轻声却清楚的回答。
是啊,对他好一点就行了,多喂他一点猫食,多摸摸他的下巴……。尚抬起头来,发现叔叔不在身边,他什麽时候不见了?
「……叔叔、叔叔?」
他在公园绕了一圈也没找到,以为自己被丢下的尚霎时觉得全世界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种寂寞无助的感觉好恐怖,不要、不要、不要!别丢下我一个人!
冲出公园的尚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转过身就看到叔叔站在对面的路上。他看没车就从路中间穿过去,扑在叔叔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怎麽了?」
叔叔困惑的摸着尚的脸颊。
「我看天气太热,所以跑去买了这个,吃吧?」
叔叔递来一支好大的霜淇淋。尚张大嘴咬了一口,明明又甜又好吃,叔叔也己经回来了,但眼睑和胸口却都一阵一阵刺痛。
「我没有常常做坏事,不会拿石头丢动物,也不会欺负朋友。」
叔叔把霜淇淋整支塞进嘴裡咀嚼。
「就算偶一为之也不可以,不能把自己讨厌的事加诸在别人身上,不明白这一点的话,就无法成为一个好的大人。」
叔叔也是个高大的大人。明明就有一个大人在自己身边,尚却觉得愈来越不了解什麽是大人了。
「我不知道什麽叫好的大人?」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不要把自己讨厌的事加诸在别人身上,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不会犯错,你也会变成一个好孩子。」
融化的霜淇淋滴落在尚的大拇指。他舔了舔那白色的浓稠,隐约闻到一股土味。
「我想成为像叔叔一样的大人。」
「那不行。」没想到却被叔叔反对。
「为什麽?我乖乖做到的话,不是就可以变成像叔叔一样的好大人吗?」
「我有做过坏事,因为好坏分不清,所以做过坏事。」
尚不解的凝视着叔叔的脸。
「看不出来啊。」
叔叔眯起眼睛。
「我看不出来你有做什麽坏事啊。」
叔叔把自己的右手放在胸上。
「就算看不见,坏事依旧存在。我曾经因为做坏事被警察抓去,在牢裡关了很久,关那麽久其实不是好事。」
尚还是不明白叔叔想说什麽。
「我杀过人。」
蝉在上方鸣叫着。明明是会吓到人的话,尚听的却不觉得吃惊,也不认为叔叔在骗人。
「是我十九岁的时候,我妈叫我去杀了那个男人,我没多想就这照做了,我没有对警察说是被母亲唆使,但那是不对的。杀人的我当然应该受到惩罚,但母亲也不能逃避这个责任,因为她不应该叫我去杀人,只是当时我不知道谁是坏人,也不知道该怎麽做才好。」
叔叔看着尚说:「你会怕我吗?」
「不会。」
叔叔看着尚的眼睛笑了。
「你只要好好记住我的话,好好放在心裡,就不会做错了。」
蝉鸣仍旧不停,嘟嚷着「可恶,真是有够热……」的叔叔擦拭着额头。
「叔叔,你妈妈现在人在哪裡呢?」
「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