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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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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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年轻的船工劝道:“师傅,你就少说两句嘛,瞧人家多可怜。”船老大伸手就给他一掌,骂道:“给老子住口,你也敢奚落老子。”船工只得缩回舱中对哭得更惨的董小宛说道:“小姐,我师傅心很好,嘴上发发牢骚,你别往心里去。”

快要到达苏州时,陈大娘便悄无声息地死了,像舱中被风吹熄的一盏灯。几天粒米未进的董小宛哭得昏死过去。船家好容易将她弄醒,她又抱着娘的尸体放声痛哭。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

董旻找邱大混借了些银两,置办了棺木,草草将陈大娘葬了。董小宛疲惫得脱了人形,终日也不梳妆,披头散发坐在厅中发呆。全家人都像散了魂似的六神无主。

这天,霍华率众闯进院门,见昏暗的厅堂中端坐的董小宛,心里一惊,以为遇到了鬼,吓得转身就跑,因而放弃了对董家的骚扰。

董小宛病了。

惜惜与单妈忙里忙外,最后只得胡乱地抓些药来,煨了给董小宛喝。屋里堆了许许多多的花罐。药渣也丢在花坛之中。药气弥漫着整个院宅,院中的花被薰得蔫蔫的,没有一丝春天的生机。

董小宛却仍病着。董旻起初还帮着大家忙,后来丧了气。

每天只知道喝酒,然后就是吹笛子。家里缺了主心骨,个个都活得萎靡不振,凄凉之极。

真是无处话凄凉。

——

第十二章 媚香楼春天常常给人惊喜,花开遍如皋,茗烟认为春天还远,因为他正透过花蕊的小孔看见指甲片似的一点蓝天。而正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翻晒棉被的苏元芳,比他更有理由大声叫嚷,她看见那株开满白色花朵的梨树下一块圆滑的石头上竟奇迹般长了三朵细长的菌子。其实,冒辟疆早就看到了,苏元芳只是偶尔一扭头,瞧他的模样,才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奇迹。茗烟跑上去一下就拔在手中,三朵灰白的菌子在他手中痛苦地弯下腰。苏元芳惋惜了好久。

冒辟疆只是对茗烟的冒失稍稍皱皱眉头,思绪却迅速闪开,落到一个缥缈的倩影上,却怎么也难完美再现那条摇晃的小船上所发生的一切。苏元芳知道他的心事,她心里酸酸的,但又渴望着让冒辟疆从烦闷中解脱出来,她审视着呆呆出神的他:他很忧郁,但看不出软弱。显然,他已下了决心要去娶那个不知好到何种程度的秦淮妖精董小宛了。

时光悠悠,转眼之间,回到如皋已经几个月了。冒辟疆始终没弄懂,为什么在外久了会苦苦想家,而回到家中却又苦苦思虑着怎样逃出家去。人啊,真是怪物!

接连收到南京的陈定生、侯朝宗、桐城的方密之的来信,催他火速到南京商议复社的事宜以及准备一下今秋科举的功课。冒辟疆便开始收拾行李。苏元芳知道他此行肯定要到苏州去会董小宛,特意包了一对镶金的珠花塞进冒辟疆的行李,叫他代表自己问候未来的闺友,他感激地吻吻她的额头。

一切准备就绪,便自己占了一卦,择了吉日,准备动身。

他先叫茗烟带上五十两银子赶往苏州问候董小宛,一来可以表示自己的诚意,二来可以避免可能遇到的难堪。

临行前的夜里,苏元芳表现得极其温柔,他从她身上看见了肉体的性感和火辣辣的情爱。他尽兴地和她缠绵不休,主要不是因为他从缠绵本身得到了什么的乐趣,他只是更喜欢缠绵之后她的万般仪态,妩媚而娇柔。她安安静膊地躺在他身边微睁着眼睛,眼内涌出一丝丝的幸福感。她一遍又一遍梦呓般呢喃道:“我爱你,我爱你。”边说边抓牢他的手,似乎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这无限的温柔时光和一生都要依靠的男人。

茗烟乘着一辆马车,当天下午就到了龙游河,他又看见有几个野炊的妇人站在岸边,提着黑的瓦罐,茫然地向他眺望,他心里有些得意,因为他此行乃是独自去拜访那个美丽绝伦的董小宛。他沿着河岸挑选着船。河里一字儿摆开的十几条船的船家们瞧他的眼神,就知道来了舍得花钱的小主儿,个个都用热切的眼光看着他,却都假装不在意,兀自靠着桅杆慢慢地喝葫芦中的酒。

茗烟最后选中了一艘黑漆漆的船,船头描着一对鲨鱼眼睛,他觉得威风。当春风鼓荡起白帜,船破浪而去时,他站在船头,幻想自己是一个刀斧都劈不烂的海盗,风吹在他的脸颊上,让他内心的帆也鼓得满满的。

船在江阴靠岸,茗烟踩着颤悠悠的踏板惋惜地上了岸,他认为自己的海盗梦才做几天就完结了,发现自己在别人眼中仍是一个乳气未脱的大男孩,他自己也觉得矮了几寸似的,哪有在船上威风呢。

他拣一家富丽堂皇的客栈住下。吃过晚饭闲着无聊,便独自踱到街头。

正游荡间,猛然前面宽阔的空地上一阵热闹吸引了他。那里聚集许多男人。他想:“是不是马戏呢?”立刻兴奋起来,朝热闹处跑去。他踮着脚从男人们的肩头望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待他使劲挤进人群,才看见一张告示,告示上的文字吓得他目瞪口呆:“贱卑董小宛,系秦淮南曲乐藉中人。因遭不幸,流落在此,现寓媚花楼。”

旁边一位枯瘦的师爷打扮者朝围观者大声煽动道:“这董小宛是秦淮河最了得的名花,各位只出十两纹银就可以领略全部风光,何不去试试?”

有人道:“还是有点贵。”

“贵?你小子说胡话,早几年你花二百两银子还牵不到她的手。”

茗烟打着哭腔问道:“媚花楼怎么走?”

“嗬,这位小哥要风流一番,三娃,来,带这位小公子去媚花楼。”那人趁机又嚷道:“列位看官,要珍惜机会,十两纹银就玩一回名妓,便宜极了,这位小哥有眼力。”

茗烟跟着一个伙计朝媚花楼走去。他边走边想:宛姑娘,我家公子对不起你,却没想到你落到如此地步,乃至流落街头,被人欺侮。他边想边哭,不禁泪流满面。

上了媚花楼,但见走廊尽头一间门前有八个男子正在排队,门前站着一位赤膊的大汉,他恶狠狠地看着众人,那身蛮肉令人胆寒,虽然排队的全是江阴的浪子,却也不敢放肆。

茗烟越过众人,哭叫道:“宛姑娘,茗烟来看你来了。”哭着朝门里钻。

守门的彪形大汉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将他弄到队伍之后,大喝道:“排好队。”茗烟挣扎了几次,无奈那人力气太大。他只得乖乖地排在后面,内心焦急万分。边哭边期待前面的快点完事。“这么多人,宛姑娘怎么受得了。”

排队的人瞧他个样子,都觉得好笑,有人逗笑道:“小哥,别急,会轮到你的。你小子来寻欢作乐,哭啥子?”

茗烟只是不理,独自哭得像个泪人,当他身后又排上四、五个人时,终于轮到他了。

他立刻朝门里一钻,前边刚走出来正在扎裤子的汉子被撞得靠在墙上,口叫道:“急什么?”

茗烟见那间房里只有一张床,上面铺着红艳艳的被褥,被上躺着个赤裸裸的女人,她正欠起身,朝他抛着媚眼。而床后则悬着一道厚厚的布帘,仿佛那背后隐藏着秘密的东西。

茗烟一看,忽然收了泪,笑了,心想:“妈的,中了江湖人的诡计,是个假董小宛。”

他笑嘻嘻退出来,外面的人惊问道:“这么快就完了?”里面的女人也叫道:“别放他走!”守门的彪形大汉不由分说,逮住他,提着他的腰带,将他用力朝里一抛。茗烟未曾防备,待要反抗时,人已像一只大鸟朝红床和女人飞去。“咔嚓”一声,床后垂挂的厚布被他撞垮了一匹,露出背后的秘密,原来还有七、八个裸体女人屏声静气坐在那里,她们都是假董小宛。

假董小宛们惊得一起站起来,为首那个女人怕他泄露了秘密,使个眼色,几个赤裸的女人一拥而上……为了堵他的口,众人没收他一钱银子。他得意洋洋走出门,看见人们还很热心地排着队,排在后面的正焦急地引颈眺望。

茗烟经过这番闹剧似的折腾,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独自踏着昏暗的月光穿过人迹稀疏的夜色,到了一家酒楼,他索性进去拣一张大桌子坐下,点了十几道菜,他正慢品味之时,酒桌边就规规矩矩地坐了几个乞丐,他们心里都明白这小子肯定吃不完。他们盯着茗烟,茗烟却并不再乎,伸手拧下一只鸡腿。一个小乞丐忍耐不住,哭着说道:“他把鸡腿吃了。”一个女乞丐慌忙捂住他的嘴,尽力安慰这饥肠漉漉的小儿。茗烟咬了一口鸡腿,觉得味道不正,顺手就给了那个小乞丐。他问:“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陕北,不瞒小哥,我们也曾是大富人家,可惜家产被闯贼抢尽了。”

茗烟瞧瞧他们的模样,个个脏兮兮的,便败了胃口,呼唤老板算帐,几个乞丐立刻动手抢食起来。一位老乞丐被一脚踢翻在地上,他并不记恨,因为他已抢到了一块厚实的鸡胸脯,就坐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大嚼起来。茗烟不屑一顾地回到自己的客栈,早早地安歇。

第二天,在江阴渡口,他正待租船渡江,忽然碰见方密之的书僮,得到董小宛的消息。书僮道:“宛姑娘可能还在黄山呢。”茗烟问道:“你这是去哪里?”回桐城。我替公子办事,出门已有五个月了。“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才在江边分了手。

茗烟心想:“如果去苏州,她人却在黄山,不就白跑了,干脆去南京见了公子再作理会吧。”于是,茗烟雇了船,往南京而去。

且说冒辟疆到了南京,先在陈定生家里住下,从他口中得知董小宛去了黄山,不知道回没回苏州,过了几天,方密之也从桐城赶来。他告诉冒辟疆道:“董小宛去年秋天就离开黄山回了苏州,方惟仪还很想念她呢。”

冒辟疆和方密之多年不见,一时兴起,上了一座酒楼点了酒菜,要了两壶刚出炉的苦荞酒,非常好喝,两人眼中都隐隐约约呈现出了青青的荞麦色。“过春风十里,尽荞麦青草,姜白石青楼梦好的名句也。”冒辟疆叹道。

“董小宛的词填得好极了。”方密之端着酒杯朝冒辟疆眨眨眼道,“贤弟艳福不浅。”

“哎,我心里老觉得有愧于她,但不知她现在情况怎样了?”冒辟疆神色黯然,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猜她处境肯定不妙。”方密之便讲了去年他和喻连河看望董小宛的情景。“贤弟,听为兄一句话,如今留都也没多少事,你若真对董小宛有心,就趁机去看看她。”

两人就这样言来语去,话题始终没离开董小宛。冒辟疆忧心忡忡,因而只顾一杯杯朝喉咙里灌酒。不知不觉,两人都醉了。

冒辟疆醉乎乎地到了媚香楼,上青石台阶时,脚一滑,摔倒在地,头也撞破了。刚好李香君坐在门前的回廊栏杆上瞧着满天星光发呆,听得一声闷响,见有人倒在地上,慌忙举烛凑近去看,认出是冒辟疆,他的酒气使烛光都有些明亮了。

她慌忙叫道:“侯朝宗,陈定生,快来。”

他二人正在楼上下棋,侯朝宗眼看要输了,听得叫喊,趁机将棋子一推,朝楼下跑去。陈定生也只得跟下去。看着冒辟疆醉得一塌糊涂,慌忙将他扶进媚香楼,几个丫环端来热水让李香君擦掉他脸上的泥尘,给他的伤口敷了药,幸好只磕破了一小块皮。

冒辟疆摔一跟斗之后,酒竟醒了一半,经丫环们一折腾,就完全清醒了,只是浑身还有点软。他瞧瞧四周,发觉是在媚香楼,一拍大腿道:“糟了,快去找方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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