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从怀秀身上抽出了一根线,放入掌心。心线在白姬的掌心旋转,速度越来越快,转眼间裹成了一个线团。当线团滚动到拳头大小时,怀秀身上不再有心线纠缠,心线的一端没入了怀秀的胸口。心线微微颤动,上面似乎还连接着一个正在律动的东西。
“轩之,什么东西最净澈无垢?”白姬问道。
“大概是琉璃吧。”元曜道。他想起怀秀在缥缈阁试墨时写下的经文:“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白姬笑了,“那么,轩之,从那边的七彩锦斓袈裟上取一颗琉璃下来。”
元曜循着白姬的视线转头,看见了柜子上折叠整齐的七彩锦斓袈裟。他走过去,从袈裟上取下了一颗琉璃。
元曜将琉璃递给白姬,白姬接过琉璃的同时,拉动心线,拉出了怀秀的心脏。——那颗鲜红的,血淋淋的心脏还在突突地跳动。怀秀仍旧昏迷不醒,毫无知觉。白姬将琉璃放入怀秀的胸中。琉璃没入了怀秀的胸膛。
白姬将怀秀的心脏放在手中,五指合拢,捏碎了它,笑了,“人心不如琉璃净澈,但却比琉璃温暖。”
白姬的指缝间鲜血淋漓,元曜心中发悚。
“从今以后,琉璃就是他的心了,他不会再有任何欲念了。”白姬淡淡地道。
“什么意思?”元曜问道。
“从今以后,他将无喜无悲,无爱无嗔,就像他一直向往的那样。”白姬道。
元曜觉得无喜无悲,无爱无嗔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那样会少了许多温暖和快乐。但是,如果不将怀秀的心换做琉璃,他就会困死在自己的心魔中,万劫不复。无论怎样,他能活着,总比死去好。
白姬以法术隐去了血迹和心脏的残片,元曜去打开窗户和房门。元曜打开房门时,韦彦飞快地跑回来了,一脸兴奋,“嘿,果然是真的,我用火把一照,壁画上的佛陀全都哭着、抱怨着逃走了。现在,墙壁上只剩一片空白了。”
“嘻嘻。”白姬笑了。
“可惜,知客僧说,青龙寺的壁画不卖,不然我还真想买下,天天用火把烧着玩儿。”韦彦笑道。
“这有何难,韦公子在青龙寺落发为僧,不就可以天天呆在藏经阁了吗?”白姬笑着提议。
韦彦考虑了一下,居然有些心动。
元曜急忙道:“丹阳,白姬只是说着好玩,你不要当真。”
韦彦笑了,“轩之放心,我才不会出家为僧。当和尚多没意思,除非你陪我一起当和尚。”
元曜急忙摆手,“不要,不要,小生才不要当和尚!”
就在这时,小沙弥端茶进来了,“三位施主请用茶。”
三人饮了茶,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小沙弥客气地相送。
“啪嗒——”离开禅房时,元曜听见了一声响动,他回头一看,臂搁从怀秀的手中滑落在地上。
希望禅师早点康复,元曜在心中祈祷。
韦彦、白姬、元曜离开了青龙寺,他们在安义坊分手,韦彦回韦府,白姬、元曜回缥缈阁。
走在路上时,元曜问白姬,“将怀秀禅师的心换做琉璃,这样做好吗?”
白姬道:“我不知道好不好,但如果不这样做,怀秀禅师只怕渡不过心魔之劫,会死去。他有慧根,也有佛缘,只是太年轻了,还没有经历过红尘百色,还不能明白真正的‘空’,还没有能够应对‘劫’的智慧和心境。”
元曜道:“小生不懂你说的话。不过,不管怎么样,怀秀禅师能活着,就是一件好事。”
白姬笑了,“他以后大概再也看不到竹夫人了。”
“这也是好事。竹夫人会吃人,太可怕了。”元曜道。
白姬噗嗤笑了,“其实,世上哪有什么竹夫人?”
“对了,白姬,被丹阳用火把赶走的壁画妖灵不会有事吧?”
“那些多嘴多舌的妖灵啊,它们大概会离开壁画几天,飘在半空中,享受不到香火,忍饥挨饿吧。哈哈哈——”白姬大笑。
元曜冷汗。这条狡猾而小气的龙妖绝对是在借丹阳的手捉弄上次得罪她的妖灵们。丹阳玩上了瘾,一定会经常来青龙寺烧壁画,那些妖灵只怕会经常飘在半空中,忍饥挨饿了。
“不管怎么说,白姬你是一个好人。”元曜道。
白姬望着元曜,诡笑:“我怎么会是好人?轩之,我是妖,不是人。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心情很不错。”
“那是因为你帮了怀秀禅师。”元曜笑道。帮助别人,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不对,我心情好,不是因为怀秀和尚。”
“那是因为什么?”
“我一想到那些多嘴多舌的妖灵飘在半空中,享受不到香火,忍饥挨饿,我就心情畅快!”白姬嘻嘻诡笑。
“呃……”元曜冷汗。
青龙寺的怀秀禅师魇症突然好转,身体逐渐康复的奇事,让长安城的一众善男信女更加坚信金光普照,佛法无边。青龙寺的香火也更加旺盛了。
怀秀禅师痊愈后,礼佛更加虔诚专注,对佛理的领悟也更进了一层。他的身上隐隐散发着琉璃般净澈的气质,言谈时字字珠玑,句句真言,透着大智慧,大彻悟。众人都称怀秀禅师为‘真佛’。许多信徒虔诚地膜拜他,聆听他的禅理,甚至有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也因为聆听了他的一番禅理而被感化,放下屠刀,皈依佛门。
怀秀圆寂时八十一岁,他的弟子们火化他的遗体后,从灰烬中得到了一颗琉璃。大家都说,这颗琉璃是这位得道高僧一生修习佛理的结晶。只有大智大慧,大彻大悟的高僧,才有一颗琉璃心。佛道中人将这颗琉璃视若珍宝,一直供奉着。
这一天下午,闲来无事,白姬挂出怀秀的墨宝来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离奴撵元曜去市集买鱼,元曜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没回来。离奴倚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张望,“死书呆子,怎么还不回来?一定是又跑去哪里偷懒了!”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元曜才提着竹篮回来,竹篮里放着三条咸鱼。
“挤死小生了,今儿集市人真多。”元曜一边擦汗,一边道。
离奴看见咸鱼,拉长了脸,“怎么是咸鱼?我不是叫你买新鲜的鲤鱼吗?”
“小生去得晚了,鲤鱼已经卖光了。小生见这家摊贩上的咸鱼七文钱一条,买两条还送一条,觉得挺好,就去买了。这家摊贩生意真好,大家都抢着去买,小生等了许久,终于买到了三条。”
离奴用手拎起竹篮中最长的一条咸鱼,不过七寸长,很瘦,“这样的咸鱼还要七文钱?爷去买,一文钱都可以买七条了!这样的货色,大家怎么会都抢着去买?难道大家都和你一样念书念傻了不成?!!”
元曜挠头,“货摊上的咸鱼倒都是一尺来长,还有两尺的,但买的人太多了,又都是老妪,妇人,仆僮,小生就只得了这么三条。”
离奴生气,“难道你一个大男人还挤不过老妪,妇人,和仆僮么?”
白姬噗嗤一声笑了,“估计轩之是站着等老妪,妇人,仆僮都买完了,才上去买的吧?”
小书生摇头晃脑地道,“古语云,敬老,爱幼,礼让为先。小生乃是一个读书人,怎么能去和老妪,妇人,仆僮抢咸鱼?!!”
离奴盯着手中的咸鱼,苦着脸道,“这么三条小咸鱼怎么够吃?”
白姬伸了一个懒腰,“不如,把轩之煮着吃了吧。”
离奴瞪了一眼元曜,“不要,书呆子比咸鱼还难吃!”
三人正在吵闹,缥缈阁外来了两个女子,她们在外面徘徊、张望,仿佛看不见缥缈阁。
元曜认出了两个女子,“欸?非烟小姐和红线姑娘,她们怎么来缥缈阁了?”
元曜和韦非烟相隔不到七步,可是她们却看不见他。
元曜听见韦非烟道:“缥缈阁应该就在这里了,可是怎么没有呢?我真想见龙公子,自从遇见他之后,我每夜都梦见他,总想再见见他……”
红线道:“小姐,你不会爱上龙公子了吧?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呢?万一他是江洋大盗,或者是朝廷乱党可怎么办?”
韦非烟的花痴又犯了,脸颊上浮起了两抹红晕,“不管他是江洋大盗,或者是朝廷乱党,我都愿意跟着他。”
“呃……”元曜一头冷汗,他回头望向白姬,“非烟小姐万一,不,她已经想要嫁给你了,这可怎么办?”
“主人要娶妻了么?不对,主人是女人,怎么娶妻?”离奴挠头。
白姬深吸了一口气,“轩之,把怀秀禅师的墨宝拿去送给非烟小姐,就说龙公子已经离开长安了。”
“好。可是,你为什么不去告诉她你是白姬,不是龙公子。”元曜问道。
白姬笑了,“非烟小姐命数特异,非人能不以真身,真名去见她,就不以真身,真名去见她为妙。放心吧,以非烟小姐的性情,等过一段时间,遇见更多的美男子时,她就会忘了‘龙公子’。”
元曜摘下了墨宝,卷了起来,准备拿去送给韦非烟。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元曜一边走出缥缈阁,一边念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离奴拎着咸鱼去厨房,这么念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白姬倚着柜台,笑得诡异。
(《竹夫人》完)
《虫宴》(上)
盛唐,长安。夏夜,风轻。
缥缈阁后院中,元曜、白姬、离奴正在紫藤花边乘凉。元曜抱膝坐在胡床上,捧着脸望着天河发呆。白姬倚坐在胡床上,手持牡丹团扇,眼帘半阖。离奴化作黑猫的原形,在草丛中扑流萤玩。
微风吹过,铃虫微鸣。
“今夜,是夏至啊……”元曜自言自语地道。
“已经夏至了啊!”白姬蓦地睁开双眸,眼角的泪痣,红如滴血。
“怎么了?夏至有什么不对么?”小书生奇怪地问道。
“我突然想起,似乎该去城外收回一座房子了。”白姬站起身,拖曳在草地上的月白色披帛,如水一般流动。
“什么房子?”元曜疑惑。白姬在城外有一座房子么?收回?难道谁在住着?谁?有谁敢住鬼宅?!!本身就住在鬼宅里的小书生,心念百转。
“租给一户人家住的房子。去年秋末时,因为山洪的原因,那户人家的房子被毁了,来缥缈阁向我借一座房子暂住。当时说好,今年夏至还给我。”白姬笑道,“走吧,轩之,我们收房子去。”
“现在已经宵禁了,怎么出城?再说,小生还光着两只脚,今夜恐怕走不得远路了,还是等明日去买一双新鞋子了,再陪你出城去收房子吧!”晚饭后,小书生的鞋子被离奴扔到井里去了,他一直赤着脚。
“啊,这样啊!”白姬嘴角勾起一抹诡笑,“轩之,光脚走路会不会很痛?”
“当然会很痛。”小书生傻傻地回答道。
“那就……走吧!”白姬愉快地道。小书生忘记了,白姬的乐趣是折磨和奴役他。
“好、好吧……”元曜不敢说不,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