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到了第二条,到唐军主帅身边去,献计献策。
她与太宗皇帝走的是两条路。太宗皇帝出敦煌过龟兹,现在正在安西都护府里与大都护大将军商讨对策;但太平这一回,却是长驱直入直往庭州。她现在的身份有些尴尬也有些狼狈,就算忽然跑到唐军主帅身边去,那位姓唐的主帅多半也不会相信她。
除非她去到主帅面前时,手里有一场战绩作为投名状。
但事情又绕回了原点:她自己一个人,去哪里拿战绩?
于是第二条路也被堵死了。
第三条路是断断不能走的,与太平本人的秉性大相径庭;但第二条路同样难走,突厥大汗现在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她思前想后,决意还是要从突厥人那里下手,生生折断他们一只胳膊下来,然后再设法到唐军主帅跟前去,站稳脚跟。
她拣定的这个计策,便是毁掉他们的军械和战马。
她知道他们的军械库大致在什么位置,也知道他们手里的铁器不多——要是毁掉手里这一批,再毁掉备用的那一批,基本也就不剩下什么了。因此太平狠了狠心,在脸上身上抹了些炉灰,办成一个铁匠铺子里的小学徒,“被征召进突厥大汗营里”,打造兵刃器械。
太平从去到的那一日开始,每天就仅仅只干了一件事儿:
往他们放兵器的地方倒醋。
醋在铁器里汩汩冒着气泡,不多时便将刃口都腐蚀锈了。她为了不惹人注意,是存心打着细水长流的念头的——每天倒一点儿,而且同时还将战马赶到周围去转悠。这样一来,即便有人能闻到一些微微的酸味,也被牛马粪便的气味给掩盖干净了,因此皆大欢喜。
等到突厥人终于发现不对时,她已经同那位铁匠铺子里的铁匠彻底消失了。
而且在消失之前,她还特意从马市上买了一批马,放到距离突厥人不远的草地上。那一批马几乎都是膘肥体壮的母马,而突厥人的战马,几乎都是公的……
唔,她还特意在牛马最新的一批青料里,参杂了一些泻药。
就算那批战马不被母马拐跑,也非得因为腹泻不止,彻底丧失战斗力不可。
要知道从古到今,突厥人多半都是依靠战马来逞强的。如今兵械锈坏了战马也被……唔,那士气自然也就折损了大半。而且太平最为阴损的一招是,在临走之前,她拿走了突厥大汗的信物。
假如大明宫里的传国玉玺被人拿走了,皇帝该会如何震怒?
恐怕整个朝野都要震三震罢。
太平拎着那块信物,在唐军主帅跟前絮絮叨叨地说了三刻钟,从自己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到自己到底在突厥人军中干了些什么,最后再将那处信物双手奉上,随后笑道:“唐将军被裴将军派遣到这里,想必就是为了阻拦突厥人东进的罢。如今我手里除了这件信物之外,还有其余的三样东西,不知道唐将军是否愿意一观?”
那位唐将军——也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大将——狐疑地看着她,不说话。
太平续道:“这三样东西,一样是火蒺藜,一样是火鱼,一样是火蛇。将军应当听说过,当日在与吐蕃人决胜负的那场战事里,河源军用了一种称为‘火药’的东西罢?”
那位唐将军神色微微一动。
太平莞尔一笑,又道:“这三样东西的效用,也是极厉害的。”
唐将军满腹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太平,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不是没听过当日定生死的一战,也不是没听过太平公主在军中的传言。但这位公主刚刚从河源军里离开了大半年,又在长安城里过了及笄礼,现在为何却忽然跑到这里来了?
莫非当真如传言所说,这位公主天生擅长行军打仗之事么?
唐将军思量至此,便有些释然了。他先是让太平在军中留了两日,确认了太平公主的身份;随后他又将信将疑地让公主亲上战场,随后在公主的手起刀落里倏然变色——这位公主不但擅使陌刀,而且她在战场上那副狠厉的样子,全然与往日里判若两人。
倘要说在往日里,公主还有些平常女子模样;那么等到到了战场上……她是真的狠,比最最凶狠的男子还要狠,一刀斩落时没有丝毫的犹豫,简直是一尊天生的煞神。
实在是,生平实所罕见。
而且公主在军中时,那些将士们都像是吃了猛/药一般,一个个都操/练得更凶狠了。毕竟他们谁都不愿意输给一个看起来挺细弱的姑娘。虽然这位姑娘,她实在不像是个普通的姑娘。
而且更有甚者,公主在军中的那段时日,突厥人也像是吃了昏睡药或是泻药一般,精神萎靡不振,连带着胯/下的战马也有些精神蔫蔫的。原本还能与唐军有一战之力的突厥大军,忽然就变得软绵绵的不堪一击了。唐将军知道是公主在突厥人营里做过手脚,但当他真真切切地经历过这些事情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很快地,他便给安西都护府去了一封信,询问该拿这位公主如何是好。
大都护很快便回了四个字:战事为上。
战事为上。不管这位公主是打哪儿来的,也不管她到底是要做什么,她将突厥人折腾得半死不活确实是事实。因而唐将军身为主将,理当将这位公主安置妥当了,让她多坑突厥人两把。
唐将军接到大都护的回话后,便从此对太平公主放开了手脚,不管她想要做些什么,都很少干涉或是过问。这位公主也委实是争气,自从来到军中之后,计策一条接着一条层出不穷,而且在战场上比寻常军士还要勇悍,到后来就连唐将军自己,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唐将军在壮年时,也曾是位骁勇的悍将。当然现在也是。
但面对这位公主……生平第一次,唐将军有了一种“还是让公主来做罢,她才是最适合的,某在这里反倒显得有些碍手碍脚”的错觉。最后他索性将自己麾下的大军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暂时交给公主带着,专门走野路子去坑突厥人,偶尔正面来上一场,便将他们弄得苦不堪言;而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与公主分道夹击突厥人。
这样做的效果是极其显著的。
一开始唐将军接到的命令是,在庭州拖住突厥人的脚步,安西都护府会再派四万驻军来从旁协助,而且裴将军从吐蕃国的泥淖里脱身之后,也会赶过来协助。但是现在,似乎一切都不再需要了。
这位横空出世的公主,如同有天助一般,干脆利落地将突厥人阻拦在了庭州以北。
等安西都护带着人赶到时,那支在庭州反叛的突厥大军,已经被打得半残不残,连反抗的力气都几乎没有了。而另一支辗转陇右、敦煌一带的突厥叛军,也顺顺利利地,被裴将军收拾干净了。
裴将军带着人班师回朝,领受封赏,但太平却被留在了安西都护府。
因为太宗皇帝陛下,他刚刚从吐蕃国的一场突然袭击里挣脱出来,又听说公主在北面玩遍了阴谋阳谋,计策频出,悍勇无畏,便将太平带到安西都护府里,想要好好地问一问她:
——前世到底是谁。
☆、塞上曲中曲3
太宗皇帝知道太平是活过三世的人,太平曾亲口对他承认过。
因此太平公主表现得这样迥异,他丝毫没有感觉到意外。
庭州的战事很快便结束了,公主以一种谁都料想不到的方式收了尾:她自己带人去擒住了突厥大汗,然后伪造了一封文书,称大汗愿降。当时太宗皇帝陛下已经带着人,亲自赶到庭州来了。突厥人在内外两重夹击之下,再也无力参战,于是便颓靡地结束了这场战争。
堪称一个漂亮的结局。
公主回到安西都护府时,太宗皇帝陛下正在看一封长安城里的文书,眼里有着淡淡的冷意。他见到太平进来,便将手里的文书丢给了她,嗤笑道:“裴炎擢升为侍中,皇帝沉迷于炼丹之术,天后醒过来了,但似乎性情大变。太平,你如何看待此事?”
她是太宗陛下的晚辈,因此太宗陛下便含糊地以“太平”二字称之。
太平拾起那封文书,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她记忆里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父亲因为沉迷于炼丹之术,整日整日地往洛阳跑,严令太子监国,群相辅政,天后执朱笔。她慢慢地一字字看去,看到天后性情忽然大变时,终于微微变了脸色。
一个人,如果不是受到了外界的刺激,是不会忽然改变性子的。
除非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情,又或是天后出了什么事情。
太平暗暗祈祷是前者,又或是皇后醒过来之后,想通了太宗皇帝归来之事,于是性格再次生了变化。但是她越是往下看,就越是心凉。假如说从前的皇后,还隐约带着那么一点儿软弱和温柔,那么重新醒过来的皇后,便唯有四个字可以形容:杀伐果决。
真真正正的杀伐果决,容不得半点置疑的声音。
甚至已经,甚至已经有些刚愎自用了。
这种性情的皇后,太平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那便是未来的武皇。
她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猜测,但是又不敢去细想。太宗皇帝就在跟前看着她,但凡她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太宗皇帝都会全数看在眼里。他们两个一个是她的母亲,另一个是她的祖父,她谁都不愿意偏颇,但又变得更加为难了。
她将那卷文书轻轻搁在案几上,又轻声道:“战事已结束了。”
太宗皇帝持着另一卷文书在看。听见太平此言,便抬头瞥了她一眼:“哦?”
太平定了定神,才续道:“您……要回长安么?”
太宗皇帝将文书搁在案几上,仔仔细细地打量太平片刻,才续道:“不急。”他用食指轻轻点着那份文书,言道:“这里还有些后续事宜要处置,我不欲这样快回到长安。况且刚刚兵部送来了一封信函,九郎亲自下旨,要擢升我的官位。”他似乎笑了一下,道,“这样似乎更好,公主以为呢?”
太平激灵灵地打了一冷战。
太宗皇帝陛下望着这位公主,忽然笑了:“看样子你已经想到了。”
他在这里会过得更加自由。而且因为皇帝已经见过他的本事的缘故,他完全可以在这里做一个普通平常的郡王之子,然后一路升迁,直到自己手里握住了一些筹码,再回去见见那位天后。
当初他乍见到天后之时,反应太过急躁了。几乎被怒火控制了大半的情绪。
而且在那时,他低估了那位天后,也过分高估了他自己。
因此现在他需要在西域好好想一想,也让那位皇后好好想一想。
至于“性情大变”?……
太宗陛下以指按住那封文书,续道:“还有一事我需得对你言明。我的事情,你需得对你母亲隐瞒下来。你不知道朕的身分,亦不知道朕为何要来到这里。你与朕在这里碰面,不过是个巧合罢了。和上次一样的巧合。”
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眼里隐隐带着些莫名的情绪。
太平心底微微一颤,继而垂下头去,低声道:“好。”
————————
从这里去往长安城,不过是两月有余。
要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或许几日便可赶到了。
太平不曾快马加鞭,她一路慢慢地走回长安城,一面琢磨着太宗皇帝所谓的“后续事宜”,越是琢磨,便越是感到心惊。太宗陛下是唯一一个知道她活过三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