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又翻过一页书卷,嘴角微微地抿了起来。
她刚想问问薛绍看到了什么,忽然外间匆匆走进来一位女官,俯身在太平耳旁说了一些什么。太平听着听着,表情微有些惊讶,眉头也微微地皱了起来。女官言罢之后,便垂手侍立在一旁,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但太平已坐直了身子,目光不知不觉地沉了下来。
薛绍搁下书卷,温声问道:“怎么了?”
太平摇摇头,道:“有些事情需得我亲自去处理。”
薛绍轻轻唔了一声,不曾多问。
太平匆匆地跟着女官离去了,薛绍望着手里的书卷,忽然笑了一下,有些无奈。
太平暂且无暇去顾及他。因为刚刚女官过来对她说,西域的那位新安郡王之子,他已经提前回来了。而且他回来之后,就被阿娘召到了宣政殿觐见,直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她记得阿娘曾经隐晦地暗示过,自己要如前世一般。
但太宗皇帝他在这里啊……
她匆忙地上了马车,往大明宫而去。时下已经是初秋,街道上零散地飘着两片落叶,偶尔还会吹起些凉风。她揉揉太阳穴,又想起刚刚传信的那个人,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自从被武后带走之后,便一直留在武后身边。
这两个月太平一直都住在皇帝行宫里,婚后又住在公主府里,与这位上官女官无甚交集。但刚刚上官婉儿不知为何,却遣了一位女官过来寻她,说是新安郡王之子被武后召见,武后屏退了周围所有人,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有些……有些不大对劲。
上官婉儿猜到此事非同寻常,于是便命人来找太平公主了。
太平匆忙进了宫,却没有急着进宣政殿,而是唤了个人过来问,那位新安郡王之子是何时回来的。那位宫侍答道,新安郡王之子是连夜赶回来的,今天凌晨才到。但刚一进宫,便被武后传沼到宣政殿里,现在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他们谁都不知道武后在里面做了些什么,只知道里面时不时地传出一些争执的声音,还有武后偶尔的笑声。
武后……武后她最大的本事,便是演技精湛罢?
太平心里咯噔一声,在宫门前停下脚步,慢慢地等着。
宫门依然是紧闭的,周围的宫侍们个个都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里面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到外边来,像是谈话声,又像是一片的沉寂。太平定了定神,招过一位宫女低声吩咐了两句话,宫女即刻便离开了,也不知掉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日头渐渐地西移,不多时便过了正午。
他们已经在殿里呆了三四个时辰了,直到现在还不曾有出来的迹象。
太平微一皱眉,又问道:“上官婉儿呢?”
上官婉儿把她叫到这里来,但自己却不见了踪影。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武后的授意,还是上官婉儿自己的主意。但她隐隐地感觉到,她留在这里并不妥当。
又等了三刻钟之后,里面依然没有出来的迹象。太平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转身要走。但忽然她又折返回来,到自己的寝宫里,拣了两件珍珠首饰才离去。
——日后阿娘追问起来,也可以说自己是回宫拿东西的。
她到宫里去了一趟又匆匆回府,薛绍依然坐在原处不动。今天是休沐日,因此他用不着出府去。太平将珍珠首饰递给贴身婢女,又回到美人榻上卧了一会儿,举袖遮挡住刺眼的阳光,仍旧皱眉。
他们在宣政殿里……
她相信阿娘那天的话,绝非是危言耸听。
薛绍抬手摸摸她的额头,温和道:“有些凉。”
太平轻轻唔了一声,自己也抚了抚额头,果然感到一片涔涔的冷汗。她尚未开口,薛绍已经让人取了帖子来,要请太医给她诊脉。她刚想推说自己不用,但转念一想,便又歪靠在美人榻上,蔫蔫的,像是真的生病了一般。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从她诊完了脉吃完了药甚至又用过了暮食,宫里一直都不曾传出消息来。
直到晚间,太平等到有些不耐的时候,才从宫里传来了些消息,说是皇后不知为何,忽然遣新安郡王之子去皇帝行宫,陪皇帝一些时日。
太平大惊失色。
她自然知道新安郡王之子的身份,阿娘也知道。
前些时候太宗陛下甚至还在质问阿娘,让阿娘给他一个说法。
但现在,阿娘却要让他……让他去见一见皇帝?她这是同太宗陛下有了什么协定么,可昔年在长安城里,甚至是在西域,太宗皇帝一直都坚持着,自己的身份断不能暴/露给皇帝知道呀。
太平翻来覆去地想,但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又派人去问了问,便听说新安郡王之子连夜就走了,现在恐怕已经出了长安城数十里,很快便要到皇帝行宫去了。
她尚未回过神来,便又接到了阿娘的话,说是要她进宫。
而且是她一个人进宫。
“一个人进宫”云云,太平并不陌生。
每每阿娘这样找她,多半便是有些“体己话”要同她说了。
她定了定神,问清楚阿娘确实只找她一个人,没有其他任何额外的口谕之后,才安心地去了。她不知道昨日上官婉儿到底为何找她,也不知道阿娘在这其中,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但是照现在的情形推测,应该是昨天阿娘与太宗皇帝说清了一些事由。而上官婉儿她,她仅仅是听从阿娘的吩咐办事而已。
太平想到这里,心里便稍稍安定下来,继续理清楚自己的思绪。
昨日阿娘“召见新安郡王之子”,时间出乎意料地长,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长,很显然阿娘确实是和太宗皇帝深谈过,甚至是与他达成了某种妥协。新安郡王之子去见皇帝,想来也是因为这个。
但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太平朦朦胧胧地想出了个大概,但却推敲不出任何细节,便唯有暂且作罢。
她被宫侍们引着来到了武后寝宫,见到武后正在伏案疾书,便没有打扰。等武后写完一封文书之后,见到是她,才莫名地笑了一下,唤道:“太平。”
太平心里咯噔一声。武后没有唤她的名字,而是唤了她的封号。
武后轻描淡写道:“这些日子你留在宫里罢,与阿娘住一段时日。你的驸马要是想见你,便在白日进宫来见见罢,横竖皇城离这里不远。不过太平,这些日子,你莫要到处乱跑了。”
太平心里一惊,继而又隐隐地松了口气。
阿娘的意思是禁自己的足,而且此事与薛绍无关,那很显然,就是和自己前些日子的举动有关了。
前些日子她去了西域,再前些日子,她认识新安郡王之子。
如此一推想,便不难推想到,此事与太宗皇帝脱离不了干系。
她点点头,笑着说了声好,遂在武后寝宫里住下了。
直到十余日后,她听说皇帝在行宫里……变得勤勉了。
传信的宫人说,这些天圣人在行宫里是从未有过的勤勉,非但将送过去的文书都一一批复了,而且还特意去拜了拜太庙,甚至在太庙里跪了三日,其心可见虔诚。而且就连前些日子喜欢的丹书道经,也都丢到了一边去,整个人与先前全都不一样了。
太平心里咯噔一声。
这件事情,如果不是阿耶忽然良心发现,显然就是阿娘的手笔了。
不知道那一日,在宣政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阿耶他居然……知道了。
武后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宫人的话,轻轻地笑了一声,道:“你下去罢。”
宫人依言退下了。武后侧头望着太平,又轻描淡写道:“阿月想不想去陪陪父亲?”
☆、行宫1
太平直到离开的时候,心神一直都是恍惚的。
直到真正到了皇帝的行宫,她才真正回过神来。
这座行宫与她离开之前没有什么两样,依然高大巍峨,恢弘如大明宫,但比起那日自己离去之前,却少了许多喧嚣热闹的气息。道士道袍没有了,丹炉道经没有了,整座行宫里静悄悄的,偶尔还能听到一些虫豸的鸣叫,比她的公主府里最幽深的那座小院还要幽静。
她一路走进行宫里,所见的宫侍们无不规规矩矩地行礼,伏地叩拜,连大气都不敢出。要知道上一回她来到这里,宫侍们还是大大方方地唤了她一声公主,与她说了两句闲话的。
太平自认为不是个苛责宫侍的公主,如今行宫里出了这番变化,自然是因为皇帝的缘故了。
而皇帝之所以出了那番变化,又是因为那位陛下的缘故。
其实她心里有些好奇,那位陛下与母亲在宣政殿里,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又或是达成了什么特殊的协定,才让那位陛下打消了先前的念头,听从母亲的建议来到父亲行宫里,而且还将父亲收拾得这样服服帖帖。她越是靠近父亲居住的地方,就越是感到好奇,也越是感到忐忑不安了。
但这里终究是皇帝的行宫,而她则是皇帝的女儿。
因此即便再忐忑不安,她依然好整以暇地去到了皇帝跟前,规规矩矩地跟皇帝见了礼,又将阿娘临走前的嘱咐带给了皇帝听。她看的出来,皇帝比起先前要瘦削了一些,精神头有些不足,脸色稍嫌苍白,连眼里也带着一些血丝,显然是经受了一番极痛苦的……嗯,蜕变。
但好在往日他从不离手的那卷道经,总算是没再看见了。
太平心里感到有些欣慰,又感到有些不安。
她不知道那位陛下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虽然行宫里也有她的一些耳目,但却并不多。她除了能探知父亲最近变化颇大、那位新安郡王之子日日绷着脸、连皇帝也要让其三分之外,便再也探听不到其他东西了。因此此时见到父亲,她难免有些,有些好奇。
“阿耶。”她轻轻唤了一声,上前到父亲身边,轻轻捶着他的肩膀。
皇帝捏捏眉心,叹了口气,靠在软枕上,任由女儿在自己肩上折腾。
太平看到他这副神情,心里的三分好奇变成了七分,但担忧却从七分变成了三分。她歪头想了想,试着拣了一个合适的话题问道:“阿耶近来可好?食水之类可还用得惯么?”
皇帝指指自己的背,示意她捏的重一些,又苦笑道:“谁敢断了朕的花用?”
太平仔细瞅瞅他的神情,看见他不像是十分愁苦,但却有八分烦恼的模样,便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阿耶近日气色有些不大好。”
“呵。”皇帝轻轻笑了一声,什么都没有说,阖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捶着腿叹气。
太平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两个问题,但均问不出什么来。皇帝似乎不愿意多谈,在她揉了一会儿肩膀、又撒了一会儿娇之后,便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她带着满腹的狐疑退开,但却在半路上,碰见了太宗陛下。
太宗陛下看了她很久,严肃道:“有些事情,我想要同你谈一谈。”
皇帝忽然抬头,朝这边望过来一眼,随后又很快地低下头去了。
太宗皇帝没有说话,神情依然有些严肃。
太平悟了。
父亲知道祖父归来了,但却不知道自己知道祖父归来了。
祖父知道自己知道他已归来,但却不愿让父亲知道得太多。
她带着满腹的狐疑,还有一些微微的紧张,跟着太宗陛下离开了。
太宗陛下带着她七拐八拐,来到一处空旷的亭子里。周围的视野很开阔,一旦有人靠近,便能看得一清二楚。太宗皇帝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