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说,一面将太平拉到身旁坐下,又替她拂去了鬓边的杏花叶子。自从上回太平对她坦陈,说是自己已经挑好了驸马,她心里便有些烦忧。直到今天见到那位少年郎,她心里的烦忧才渐渐去了。
如果是薛家的那位少年郎,那与太平倒是天作之合,堪称良配。
她知道薛绍是城阳公主的幼子,年少时便名满长安。这些年他身在右武卫府,行事稳妥,不骄不躁,颇得主官赏识,她在官员考绩里也看到了几次薛绍的名字,可以说是年少有为。
但不知道刚刚太平在杏林里,与薛绍说了些什么?
她心中有些好奇,但又担心女儿面皮薄,便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
太平笑道:“很好。”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不再说话了。
皇后摇摇头,暗想还是等自己回宫之后,再好好地问一问她罢。
她思量停当之后,又和太平一起用了些膳食。忽然之间,刚刚退出去的女官又去而复返,附在皇后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皇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略一抬手,女官便退了下去。
随后她按住太平的肩膀,颇为严肃地问道:“这些天你去兵部了?”
太平大大方方地说了声是,又道:“前些年的事情,还需要同兵部侍郎好好说道。”她指的是自己后来女儿身暴/露,课考未过,最终不得不滚回到长安城的事情。
皇后想的却不是这个。她望着太平的眼睛,一字字问道:“你想让新安郡王之子免走八议,直接过宗正寺下判?”
太平迷糊道:“这事儿有差么?”横竖都要走宗正寺,不过中间免去了面圣而已。
皇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道:“但宗正寺里疯了。武承嗣刚刚派人来对我说,那少年是薨逝已久的先帝,还要纳头下拜,简直……”而且还是待帝王之礼的大跪大拜,简直荒谬。
莫名地,她又想起了那日在慈恩寺里的少年,心里暗暗地有些震惊。
太平愕然道:“先帝?!”
她继而又问道:“是哪位寺里的官员这样说?宗正寺少卿么?”她记得宗正卿是那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武承嗣,肯定不会做出“称少年是先帝,随后纳头便拜”的事儿来。但宗正寺是处理皇家宗室事宜的地方,里面有许多宗室里的老人,他们昔年就是服侍先帝的。
皇后深深地呼吸几下,等心情慢慢地平复下来了,才缓缓道:“胡言乱语,不可当真。”
刚刚女官对她说,太平公主在其中使了些巧力,本来这位少年是应该先面圣决议,再过宗正寺决议,最后才走刑部和大理寺八议的。但不知怎么的,前两个顺序就被调换过来了。
所以刚刚在宗正寺里,有人从少年的言行举止里认出了先帝,便伏地纳拜,嚎啕大哭不止。
皇后冷静下来之后,又将那位女官召回来,问道:“是因为那人言行举止颇似先帝,还是因为他自承了身份?”她记得那日在慈恩寺,少年真真切切地自称了一个“朕”字。
如果他真是那个人,为何要等到现在才回到长安城?早在少年三四岁、或是七八岁的时候,只要自认身份,便早已经有人替他将一切事情办妥,自己也早就知道了。
女官道:“那人并未自承身份,而是一位宗室里的国公,依稀辨认出了先帝的模样。”
她言罢,便垂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太平好奇地问道:“他与先帝很相似么?”
女官见是太平公主相询,便答道:“据宗正卿说,是除了他没有自承身份之外,言行举止无一不像,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先帝转世。国公……那位国公他一时没忍住。”当时身为宗正卿的武承嗣业懵了,于是便忙不迭地派人过来,垂询武后。
皇后定了定神,道:“随我去宗正寺看看。”
如果仅仅只是言行举止相似,那倒还好办了。
☆、大明宫,含元殿1
皇后的提前离场,并未在芙蓉园里激起多大的波澜。
郎君娘子们依然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处,派遣了丫鬟婢女前往试探,然后各自交换帖子。崔家、卢家的席间已被围拢得水泄不通了。约莫三两刻钟之后,有位女官匆匆赶过来,说是皇后让公主即刻前往大明宫,片刻都莫要耽搁。
太平即刻便感到,事情远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
如果当真因为那位国公老眼昏花,将先帝错认了,那皇后顶多是笑笑便过。
但现在皇后忽然传她进宫……
太平想起那少年的“不欲面圣”之言,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不错,如果那少年果真是先帝,那他身上的一切怪异之处,就都解释得通了。比如他为何忽然跑到陇右去,比如他为何在见到皇后时,会有那种隐隐压抑着愠怒的神情……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甚至连少年在见到她和濮王妃时,那种怪异且又别扭的神情,也全部都解释得通了。
但、但先帝他怎么会……
太平一面暗自猜测,一面跟着女官上了马车。芙蓉园里依旧喧闹如旧,但那里面的事情,都暂且与她无关了。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将会成为长安城里,最骇人听闻的一场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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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大明宫里的鼓声响了起来,一下下地敲在人的心脏上。
人们四下奔走相告,说是今天大明宫里出了事情,要提前关闭坊门(关坊门需大明宫击鼓)。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咚咚的鼓声敲足了三百下,大大小小的坊门也依次关闭了。此时虽然还没有入夜,但来来往往的宽敞街道里,却已经变得干干净净,寂然无声。
一辆马车从宗正寺里出来,沿着朱雀大街,缓缓地朝皇城驶去。
要是有人看到这样的场景,肯定会大为惊讶。因为这条朱雀大街,尤其是朱雀大街正中的那一部分,是专门留给圣人走的。除了圣人之外,任何人敢从朱雀大街正中横穿城门,都是天大的罪过。
这辆马车的周围光秃秃的,没有銮驾也没有依仗,只有两队随行的金吾卫(而非千牛卫或是羽林卫),显然并非皇帝本人。但这车里的人到底是谁,居然能像这样放肆?
但是今天,整座长安城都被清场了,显然没有人能看到这样怪异的场景。
车舆缓缓地驶进皇城,没有遭到任何阻拦,便一路驶进了大明宫。
大明宫里同样寂然无声,宫人们齐齐伏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今天并非朝觐日,所以文武百官们大多都不在,唯有三两个侍郎和侍御史站立在两旁,一副好奇但是又不敢抬头的模样。
含元殿大门微敞,帝后二人并肩立在高高的云陛上,等候那位的到来。
刚刚皇后一去宗正寺,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宗正寺里的气氛相当压抑,宗正寺卿和宗正寺少卿两个站在门口,愁眉苦脸地候着她。她刚刚想要开口询问,宗正寺卿、她的侄子武承嗣,已经快步走上前来,低声说了两句话:
“事情有些不对劲。刚刚不但是那位国公指认了,几乎所有六十岁以上的宗室,都声称那人定是先帝无疑。虽然那人一直不曾表态,但他的神情……最开始是愤怒,但到了后来,又有些欣慰。”
“此事古怪,姑母万万要小心为上。”
皇后冷了脸色,跟着武承嗣到帘子后面看了一眼,果然看见那位少年负着手,站在正堂的中央不说话。周围零零星星的站着五六个人,大多是须发皆白的老者,见到少年的神态言辞,无不神情激动,伏地叩拜不止。虽然少年没有承认,但他们心里已经认定了。
皇后心里有些起疑。这件事情没有下定论之前,她是万万不能轻举妄动的。但是看眼下的情形,就算这位少年不是先帝转世,也能让他们给硬生生地做成了先帝转世。她在大明宫里三十余年,经历过无数的朝堂风云,心里比谁都清楚,不管这少年到底是谁,一旦安了个先帝转世的名头在身上,那其中可以做的文章,就大了。
古往今来假托先贤之名,行挟天子之事的朝臣,还少么?
她定了定神,将武承嗣招过来,细细地嘱咐了两句话。她让他设法给长安城清场,然后把少年大张旗鼓地接到大明宫里去,不管这人到底是真是假,面上的礼仪还是要做足的。
随后她又让人去到城郊,将太平叫了回来。
“你说,这事儿是真的么?”皇帝站在高高的云陛上,望着下方一步步走来的那位少年,感到自己的腿有点儿抖。刚刚媚娘跟他说起这事时,他差点儿连魂都给吓飞了。
“圣人稍安勿躁。”皇后轻声道,“这件事情的真假暂且不论。假定此事为真,那么于情于理,都应该把……接到宫里来,至于接来之后如何,暂且不论,至少在表面上没有错处。假定此事为假,那么大张旗鼓地宣扬开来之后,便可以趁机给那人定个死罪,让僭冒之人再也翻不起浪花,总好过将人留在宫外,也可以借机敲打敲打那些错认的老臣。再有就是,臣妾猜测会有人用此事来大做文章,假借先帝之名,妄加圣人于罪;圣人可记得汉末时的黄巾军,也是打着这类名号的么……”
皇帝脸色有点儿白,脑子也有点儿发懵:“还是你心思缜密。眼下朕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半句话都想不出来了。你说,待会见到父……那人时,朕该如何应对?纳头便拜么?”
皇后亦望着那位走过来的少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来:“但他眼下是新安郡王之子。要论起辈分来,当属圣人的侄孙。圣人切莫惊慌,先看看那位少年如何行事,再设法应对罢。”
皇帝脸色又白了几分,想到父亲威严肃穆的样子,心里依然有点儿发怵。
那位少年被宫人们引着,缓缓走到这里来了。
他每走一步,皇帝心里便会咯噔一声。他存着先入为主的念头去看,自然是越看越像;但再一回想皇后刚刚的话,“那人并未自承身份,也有可能是巧合,但是却被宗正寺里的人无端夸大了”,又稍稍地放下心来。等到那位少年走到云陛下,他已经忍不住要跳下去搀扶。
快点儿罢,无论是真是假,都快些给朕一个痛快。
这样钝刀子似的磨着,起码要折寿个三五十年。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年立在云陛下,却并未上前,也未跪拜。少年一直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从他那僵直的身体里,看得出少年本身也不大自在。而且皇帝明显感觉到,他并不想见到他。
到底是……还是不是……
最终,那位少年缓缓地退了一步。
“参见圣人、天后。”
少年的声音并不大,声音也是平平的没有波澜,除了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之外,其余一切都与常人相同。刚刚他说的那一席话,严格来说有些失礼了,但却又算不上是过分失礼。
——他不想见到他。
皇帝脑中再一次浮现出了这个古怪的念头,紧接着便像是藤蔓般不可遏制地疯长,将他整个脑海里都充斥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位少年,发现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衣着打扮,都有些小节上的失仪,但要说治个僭越之罪,又有些小题大做了。而且最最重要的是——
他不想见到他。
少年从头到脚,每一言每一行,都在传达这一点。
他,不,想,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