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王夫人和薛宝钗早听得外面的动静,见贾宝玉进来便问了一声。不知贾宝玉怎么回答的,一会儿王夫人身边的彩霞便走了出来。贾宝玉一时气愤手上便失了分寸,贾环被贾宝玉推搡了一把,跌下廊道一屁股坐花盆里了。
彩霞见他狼狈的模样,唬得一跳,连忙去拉扯他站起来,嘴里却说着:“这可不得了,这盆是夫人最喜爱的兰花,”她嗔怪瞪了贾环一眼,“你又闯了大祸,快去找赵姨娘救你。”
贾环倔强地站着不肯动:“让太太把我打死算了。我竟不如一盆花,活物比不过,连死物都比我强。”
彩霞吓得去捂他的嘴:“我的小祖宗,你在说什么混话,这会是能闹的时候吗?”
彩霞费了好大力气,出了一声薄汗,才把贾环拽出了王夫人的院子。出了院子,贾环便一把甩开她的手:“走开,我自己能走。”
彩霞看着他倔强的小身影,一眼便瞧出他一瘸一拐不太利落的走路姿势,心道环少爷该不会摔到脚了,又不敢上前,怕惹他又生出一场闲气,只好叹了几声便回转。王夫人院子里被贾环坐了一屁股的兰花盆,花盆倒是还完整,只是那花那叶子全都折了。彩霞微蹙起眉头,进屋回禀了王夫人。
贾环不想回去找赵姨娘哭诉,一时无处可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他和晴雯的秘密基地。他费劲地把自己胖乎乎的身躯塞进假山洞里,四周都是假山石,石头冰冷潮湿,他却一点都不在意,那些人的心比眼前的石头还硬。他咬牙切齿地想了一会,到底年纪还小,心里头委屈,这会见左右没人,便呜呜哭起来。
晴雯发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下一条细缝了。她一边在心里吐槽,最近伤风悲秋、迎风落泪的人怎么上哪都能碰到,一边上前问道:“你躲在这里哭什么?”
贾环正在专心用力地大哭,冷不丁听到晴雯的声音,吓得一下子把哭声噎了回去,这一噎不要紧,下一刻,他惊天动地地咳起来,显然是被口水呛到了。
晴雯赶紧给他拍后背顺气。
“哎啊——你轻点拍,好疼——”贾环尖叫了一声。
“好了,这下不咳了吧。”晴雯拍拍双手,得意道。
“咦——”贾环惊奇地发出声音,可能是坐太久了,猛地站起来,受伤的脚便疼得厉害。
晴雯眼明手快地扶住他,被他身体的重量一压,龇牙咧嘴道:“你肚子里装什么了,这么沉,该减肥了。”
贾环委屈地望着她,晴雯眼看着他又要哭起来,连忙安抚道:“让我先看看,你的脚怎么了?”
晴雯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好,脱下他的鞋袜,捏了捏他的脚踝,手掌一边揉搓一边暗暗用上了治愈术。
“我的脚热乎乎的,好舒服。”贾环高兴地笑起来,露出两排闪亮的牙齿,一脸的稚气未脱。
“不疼了吧?”晴雯问他。
贾环脸上的低落一扫而空,满眼亮晶晶地对晴雯说:“你别跟着宝玉了,我让姨娘把你要过来,好不好?以后你就陪我玩,我再也不理那些什么莺儿燕儿的……”
晴雯嫣然一笑,放下他的脚踝:“好了,没事了,回去别乱跑乱跳。”
第33章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贾环急切地在晴雯脸上寻找答案。
晴雯没有回答,丹凤眼一瞪,反啐了他一口:“没出息,你也要像贾宝玉一样整天在丫鬟堆里混?!你姨娘往后还要倚靠你呢,你一辈子没出息,你和你姨娘就得一辈子任人磨搓。”
贾环反驳道:“我有用功读书,先生都夸我诗做得好,还骂宝玉呢。”小胖子一脸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晴雯替他整了整头顶的两个发髻,毫不温柔地拍拍他的大脑门:“好了,快回去,没事别哭鼻子,你可是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你为啥对我这么好,比我姐姐还好。我姐姐也总骂我,你怎么都不骂我?”贾环歪着大脑袋看她,眼珠子乌黑发亮,眼神清澈见底。
晴雯朝他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我不骂你,我会直接揍你。”说完,她还特意挥了挥拳头。
贾环后脖颈一凉,想起晴雯的铁砂掌,默默把之前求姨娘把晴雯要过来的想法掐灭了。
晴雯把贾环哄走之后,暗忖,看来要快点给这娃找个师父了,不然他迟早会变成深度中二病患者。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贾环到底出事了。
贾环熊孩子推倒了烛台,把贾宝玉的胳膊烫出好大一个水泡。这下贾府上下跟被地震过似的,贾老夫人气得差点晕倒,喊了贾政来,当着众人的面,劈头盖脸地教训他。
“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早和你说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趁早打死算了,养大了也是一只白眼狼。可恶,竟把我的宝玉祸害了!”贾母气得直捶胸口,鸳鸯连忙扶着她,给她顺气。
翡翠赶紧捧了茶来:“老祖宗喝点参茶顺气。”
贾母神色恹恹地啜饮了一口,便挥手示意不喝了。
贾政早已跪在地上请罪:“母亲万不可气坏了,都是儿子没把那孽障教导好。儿子即刻去请了家法教训那孽障。”
赵姨娘吓得尖叫一声:“老爷,环儿不到十岁,身子骨弱,不能请家法啊,会把他打坏了!”
贾母瞪了眼王夫人:“你就是太菩萨心肠了,任凭个奴才爬到头上,主子们说话,她都敢插嘴。周瑞家的,你太太不敢指使你,我发话,你去给我掌她嘴,让她懂得以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周瑞家的谄媚一笑,领了鸡毛就当令箭,走上前抡起胳膊,啪啪甩了赵姨娘几巴掌,赵姨娘俊俏的粉脸瞬间肿起老高,她犹自一副迷迷瞪瞪不敢置信的模样,呆呆捂着脸颊,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站着王夫人身后的探春看得不忍,心里又恨亲弟弟不争气。她不去看赵姨娘,只是劝着抹泪的王夫人道:“太太仔细眼睛,您要是哭坏了身子,还有谁疼宝玉。”
王夫人抬眸望了她一眼:“好孩子,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心肝宝贝,你是环儿的亲姐姐,你要多劝劝他,别让他再害了宝玉。宝玉有个好歹,我也活不成了。”说完,泪水涟涟,从眼眶中淌下来。
贾老夫人恨铁不成钢,指着贾政大骂:“你看看你太太,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你不心疼她,我来心疼。你自去管你的赵姨娘和那上不得台面的,以后都别来见我了,省得我看见你便眼睛疼。”
贾政吓得浑身僵硬,又磕了几个响头,站起来说:“母亲放心,我不会再饶过那孽障。”
“老爷——”赵姨娘刚嚎一声,周瑞家的巴掌就跟着落下来,粗粝的手掌心刮过她脆弱的脸颊,渗出隐隐的红血丝。
赵姨娘伏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贾政的衣角从眼前掠过,酸涩的泪珠子一串串滚下来,不知是否在悔恨年轻时的轻率选择,她这一生,女儿成了别人的,唯一的儿子也护不住。
她想不管不顾嚎啕大哭,最好搅得天崩地裂,然而最终只是呜咽着把哭泣声咽回肚子里去。只恨她没本事,如今连流泪都成了罪过。
贾政从祖宗祠堂里请了家法出来,拿着祖辈上战场的马鞭,左右仆从按了贾环在长凳上,他便阴沉着一张脸,毫无表情,一鞭一鞭地抽打下去。贾环最开始还硬挺着不叫,两鞭下去,便眼泪鼻涕一起下来,发出鬼哭狼嚎的痛叫声。
贾政声音像冰渣子,对着左右仆从说:“把他的嘴堵上。”
贾环身上的绸杉两下被马鞭抽坏了,那马鞭高高扬起时从他身上带起几丝微不可见的血丝,马鞭被头顶明晃晃的日头一闪,发出油光发亮的黑铜色。
贾环眼皮一耷拉,晕了过去。
左右的仆从还在数数:“老爷,环少爷晕过去了,这还有二十鞭呢。”下人们有点为难。
贾政接过管家手中的汗巾,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啐了一口唾沫,将马鞭交到他手中:“把他泼醒,继续打。”
贾政喘了几口气,坐在太师椅上继续监督现场。管家苦着脸,让一旁健壮的仆从接过剩下的任务,私下让他注意手上的分寸。
仆从点了点头,走了上前,对着半昏迷的贾环挥动马鞭。贾环就在不断昏迷和不断被弄醒之间,熬过了剩下的二十鞭。家法结束后,两个仆人把他抬进赵姨娘屋里,将残破不堪的贾环扔在炕上,赵姨娘忙不迭扑到他跟前,心肝儿宝贝地哭喊着。
一旁的茜雪连忙劝说:“姨娘不能再哭了,快点给环少爷上点药。”
“对对,我糊涂了,小鹊你快去请府上的大夫过来。”赵姨娘眼泪都来不及擦,翻了梳妆匣,拿了个银锭子给小丫鬟。
屋里的人都不敢去翻动贾环,他的背部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双眼紧闭显然还陷在昏迷之中。
赵姨娘颤抖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察觉到还有微弱的呼吸,她顿时一屁股坐下地上,整个人犹如刚从水里打捞出来般,大汗淋漓。茜雪见她的腮帮肿得老高,忙找了药膏给她擦。
对于外院发生的这一切,还在贾宝玉院子里的晴雯却丝毫没有听到动静。贾宝玉的胳膊被蜡烛水烫了个水泡,看着吓人,伤势却不严重。大夫给开了药之后,晴雯躲过众人的视线,悄悄给他用了一次治愈术,过后贾宝玉便不再喊痛了。晚上时,他便能自己喝茶吃饭了。
听闻贾环被打得不成样,晴雯夜里悄悄找了机会去见他。
赵姨娘睡在外面的软榻上,里间守着一个小丫鬟,趴在脚踏上打瞌睡。晴雯蹑手蹑脚地走到贾环的床头,蹲下身,伸出双手按在他肩膀上,调动气息,施展治愈术。只是贾环伤势不轻,不到一刻钟,晴雯便大汗淋漓,险些支撑不住。她松开双手,一边擦汗一边喘气。黑暗中,突然睁开一双清亮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晴雯的脸。
晴雯五感本来就比常人敏锐,她发现贾环醒了,连忙压低声音说:“是我来看你,你别出声。”
贾环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他背上有伤,只能伏卧着睡,身下垫了一层厚厚的褥子,头上也垫了个枕头。说是睡根本疼得睡不着,半睡半醒中,他又感受到上次那种全身暖洋洋,轻松舒服的感觉,他知道是晴雯来看他了。
晴雯靠着床炕坐着,对贾环小声说:“你怎么这么笨!你要看谁不顺眼,把他套了麻袋拖到巷子里胖揍一顿,保管谁也发现不了。你把把柄送人眼皮底下,那还不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看着他认真倾听的模样,晴雯总有种教坏小孩的错觉。
贾环用稚嫩的声音回应她:“我知道了,下次我再也不会这么傻了。”他发出一声轻笑。
一夜之间,他仿佛褪去了天真和幻想的外壳,似乎懂得了几分成人世界的波涛汹涌。在渐渐长大的过程中,他会时时刻刻体验到这种嫡庶之间的天壤之别,被世俗反复折磨纠缠,堕落很容易,但要堂堂正正站在蔑视他的人面前,却要付出百倍的艰辛和努力。
晴雯问他:“你做好准备了吗?去迎接百倍千倍的痛苦?”
“恩。”
“那么……我知道你的决心了……”
说完这句话,两人犹如完成一个重大的约定,半晌沉默不语。晴雯像来时一般悄悄退出房间,翻墙出了院子。
贾环心里的感觉很奇妙,他模糊觉得晴雯不是个寻常人,他并不知道晴雯会带着他走向何方,但是他信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