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一下子被气得倒仰,芙蓉面上顿时浮出一层红晕,她狠狠咬了咬牙关,心底委实丧气到了极点,她同自家的亲生母亲和亲弟弟,明明是最该亲近的人,却永远都是说不到一处,次数多了,再多的情分都被消磨没了。
探春让侍书把碧玉膏交给茜雪,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便站起身要走。
赵姨娘想起一事,连忙拦住她质问道:“我听宝玉院里的小丫头说,你拿钱给宝玉使,还给他做鞋。你的亲弟弟就在你眼前,连你一根线都没用着,你的良心都喂狗了。”
探春登时沉下脸,神色越来越难看。
侍书听着赵姨娘越发不着调,连忙打圆场道:“姨娘误会了,小姐给宝少爷钱,是托他买些玩物针线。”
“为何拜托不相干的人,你想买物事,把银子给我,我去替你置办。”赵姨娘计较不肯放。
探春怒极反笑:“我是环儿屋里的丫头,还是你跟前伺候的人?还赖我去做那鞋。我自家的银子,我有手有脚,自己会管。”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挥开赵姨娘的手,怒气冲冲地走了。
赵姨娘追到院门口喊她:“你别走啊,把话说清楚,为何情愿去找那不相干的人。”
她喊了几嗓子,见没人搭理她,这才讪讪地退了回去。
隔壁王夫人问屋里的金钏儿:“那上不得台面的又在闹什么,一刻不得清净。”
“刚见三小姐去了那院子,估摸是又吵起来。”金钏儿一边给她捶腿,一边轻蔑地笑道。
王夫人静静闭上双目,手中轻捻佛珠,嘴里喃喃念叨着,依稀诵的是某一部佛家经典。
水溶办事的效率不慢,估摸着贾环身体应该恢复了七八成,他便亲自登门拜访荣国府。
贾赦连忙领了贾政在中堂迎接他。
“累郡王屈尊亲临,实在是不敢当。”一面说着,贾赦便领着贾政要行国礼。
水溶含笑扶了贾赦,他身后的水靖自去扶那贾政。水溶笑道:“此处不是朝堂,两位世伯不可多礼,算起来,我还是晚辈。本该我向二位见礼。”
贾赦兄弟连道不敢当,彼此又还了礼,这才落座。上座自然是水溶,贾赦和贾政敬陪坐在侧座。
寒暄一番后,水溶终于进入正题,问道:“听闻府上,有位衔玉而生的公子,我还未曾见过。我一直早想登门,又诸事缠身,今日特来走动,一来是想把两府的情谊续下去,二来刚好见见这位闻名遐迩的小公子。两位世伯,可否请来一见,若方便的话,将其他的小辈们也一起带了来。”
水溶另有一层让人惊骇的身份,贾赦与贾政二人正在心里惴惴不安,猜测北静王的来意,听得他如此坦率道明,心中皆是一松又是一喜,连忙让下人们唤了几个小辈过来。二人对视一眼,心道,世人说锦衣卫的头子都是心机深沉之辈,往往杀人不见血,看来是大有谬误。
不一会儿,管家就领着贾宝玉和贾兰走了进来,另有一人名唤贾琮是贾赦庶出的幼子。
三人齐齐对着北静王行了礼。水溶抬眸细细打量,年长的那位,生得面若春花、雌雄莫辩,胸前挂着项圈,必然是钟灵毓秀的衔玉公子;他身边的那位,明明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却面如沉静,举止之间颇有大气度;另有一人瞧着年纪与那宝玉相仿,只是举止有些畏缩。
水溶心中暗道,莫不是这位便是晴雯口中的贾环?他便又瞧了那贾琮一眼,贾琮反被吓得往后退了一射。水溶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贾赦心中暗暗气道,管家怎么把这孽障也带了来,委实上不得台面。贾政亦沉着脸仔细盯着贾宝玉,唯恐他举止失措,在郡王面前失了体面。
贾宝玉的性子倒也好猜,他喜不喜欢一个人,只单看他的长相,见那水溶一表人才,真是个风流人物,抢着就上来参见。水溶便笑道:“衔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那宝贝在哪里?可否让我一观。”
贾宝玉连忙从贴身的衣服里取出那块宝玉递给水溶,水溶细细看了,却觉得并无二致,又在心中纳罕,这好大一块玉,如何是能放在刚出生的婴儿口中。心底便浮现了无数种阴暗的猜测,出于职业习惯,他第一反应便是当时有人刻意在市面上放出了这条谣言,人为造出了后来“衔玉公子”的美名。
不管心中如何想,面上水溶却不动声色地赞那宝贝不可多得,又把它还给了主人。
水溶本是来见贾环的,却拐弯抹角地绕了一大圈。他又问了贾兰和贾琮几句话,了解了他们的身份,面上便有些迟疑,对贾政道:“听闻府上还有位十岁的小公子,今日为何没有在堂上?”
贾政一惊,冷汗直流,连忙拱手请罪:“是我那小儿贾环不曾来。那孽障前几日犯了错,被下臣罚了一场,实在不敢领他出来,只怕他举止失措,让郡王见笑。”
“无妨,我今日特意来了,便把人都见见,未免以后相见不相识。”水溶温声笑道。
贾政这才连忙命管家去领贾环过来。
第37章
贾环身上的伤早已好得七七八八了,突地听管家说,老爷要见他,而且还有客人在场,他一向惧怕贾政,被贾政鞭打了一顿后,更是一见他沉下脸就觉得腿软。
他惴惴不安地让茜雪替他穿好衣服,挂好荷包和佩玉,这才在管家的不断催促下去了前院。
赖大一家都是府里的体面人物,这贾环虽然算半个主子,在他眼中却没有多少存在感,不过他为人周全惯了,便是脚下的一株杂草,也会绕开一步,轻易不去踩踏。
他笑着安慰不安的贾环道:“环少爷不用怕,这位客人很和气,他问你什么,你便照实回答。只要不出大差错,老爷也不会怪罪于你。”
贾环进了门,见父亲一脸威严地扫了他一眼,差点软了膝盖。贾政心里嫌弃他上不得台面,呵斥了一句:“呆愣着做什,还不快向郡王行礼。”
贾环被唬得魂都没有,扑通便跪了下来,朝水溶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他年纪小,又生得胖,手短脚短,跪在地上圆滚滚的像个球体。水溶一脸惊愕,贾政几乎气得想伸脚去踹贾环,水靖嘴角一抽一抽的,拼命忍住没笑出声,显然憋得厉害。
贾赦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讪笑一声:“这孩子真实诚,果然是见到郡王高兴过头了。”
水溶站起身,轻笑着去扶那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没能爬起来的贾环:“听闻你身上有伤,可不必行此大礼。”
贾环直愣愣地看着微笑的水溶,莫名觉得他十分亲近,一脸濡慕道:“您是个好人。”
这娃,脑袋少了根筋吧!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这毛病,瞎眼了!场上的众人,齐齐在心里吐槽。
水溶哈哈一笑,想起晴雯说的话,“你见了他,一定会喜欢他的。”心下暗道,果真如此。
水溶又问堂下四个年轻公子的功课做得如何,顺带考校他们的学问,贾赦又让他们作诗。这一番问答之间,水溶心中便有数了,这贾宝玉似与他人不同,他天性聪敏,杂学颇通,小小年纪便初见风流。反观贾环、贾兰二人才思皆不如贾宝玉,这固然是因为这二人比之贾宝玉年纪尚小,另也是因为他们行事太过规矩,稍显拘板。至于那贾赦庶出的幼子,不提也罢,是个只懂玩乐的糊涂虫。
半晌,小辈们便被一一打发走了,贾宝玉因着贾政在场,不放稍微放肆,既然发话可以离开,他就头一个冲出去,贾环落在后头,不知为何,心里突然生出不舍来,回过头,眼神眷恋地看了眼水溶,水溶几不可见地朝他微微颔首。贾环顿时咧嘴一笑,差点把眼睛都挤没了。
全程站在水溶身后的水靖,忍不住又嘴角直抽搐。水溶亦是莞尔一笑。
水溶态度十分谦逊,对着贾赦兄弟道:“府上的公子年纪不大,皆是谈吐有致,言语清晰,未来不可限量。”
贾政二人赔笑不已。水溶终于进入了正题,微蹙眉道:“这几个小辈如此资质,只怕府上众人宠爱得紧,只是太过溺爱,只怕不利于他们成才,还是需要世伯二人多加督促教导才是。”
他又笑道:“今日我冒昧登门拜访,把两家人的情分续起来,往后便应该多走动。我门上清客不少,有几人颇有些学问,不妨让这几位公子常去府上聚聚,增进些许学问。”
贾赦与贾政二人受宠若惊,忙齐齐站起身,躬身答应。只听得水溶又笑说:“我见那贾环小儿,便心生喜爱,世伯能否割爱,让他到我身边来,也学些本领,不至于将来走了歪路。”
水溶神态淡定从容,丢下一个重磅炸弹,却毫不自觉,只是一脸让人如浴春风的微笑。
贾政这会的心情,已经不是用受宠若惊可以形容的,他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误把贾宝玉听成贾环,他一脸惊悚,战战兢兢地又问了句:“郡王说的是我那庶出幼子贾环?”
水溶淡淡说道:“是。”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眼神乜斜了二人一眼,大厅内的温度瞬间直降,堂下二人顿时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被水溶的眼神威压地一句话都不敢说出口,生怕一言不合他心意,下一刻他们的下场便是身首分离,血溅三尺。
只怪他二人太过轻视北静王,竟把这尊瘟神迎进家门。锦衣卫头子,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够轻易接近的。
水溶手指轻扣案板,水靖便会意般地朝堂下的两兄弟轻喝了一声,一边还暗暗亮了下腰间的佩刀和锦衣卫牌子。
还是贾赦先警醒过来,心下暗道,这锦衣卫头子得罪不得,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把他哄好了才是头等大事。
他暗暗推了一把冷汗直冒的贾政,怕这弟弟脑筋转不过弯,连忙赔笑道:“环儿能被郡王看上眼,那是他前辈子修来的福分。您将他收在身边,那环儿便是观音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我们为人父母的,自然是千肯万肯的。”
水溶这才复又笑了起来,瞬间犹如冰雪消融,大地回春,眼前只剩一派喜人的□□。见识了锦衣卫头子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行事,贾赦哪里顾得看他的笑脸,只连忙扯着贾政又是连连拜谢称罪。
水溶告辞之后,荣国府的人也不去追究他话语中的语焉不详,只是火急火燎地把贾环收拾了两下,送去了北静王府,就怕一不小心动作慢了,就有祸事临门。
贾环这厢,却见一群健仆一脸凶神恶煞,二话不说就把他裹挟出府,吓得一阵鬼哭狼嚎,口中直呼“晴雯救命”。那赵姨娘也哭得不行,扯着拽着不让人把儿子带走,还是赖大拦住她劝道:“环少爷有大造化,这是去享福的,你可不能拦着他的青云路。”
赵姨娘愣住了,在她呆愣之中,贾环便被抢走了,很快消失不见踪影。赖大淡淡皱了下眉头:“赵姨娘还愣着做什么,快替环少爷收拾些行李,晚些时候,我让小厮送到北静王府。”
“哦,好。北静王府,”赵姨娘呆呆回转身,神色茫然,“北静王府?!”待反应过来自己听到的内容后,她蓦地失声惊叫。
不只是赵姨娘被吓到了,荣国府上的众人知道这事后皆是一脸难以置信,也有那心思阴暗的人猜测贾环落到锦衣卫手中必然讨不了好处,贾府舍了一个无用的庶子,却换来了和北静王府的交情,这笔买卖做得,实在划算。
贾老夫人自然是招了两个儿子过去问话,只是这二人光顾着害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