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天性里便有一种怜惜老人家的情怀,见这两人年过花甲了还闹别扭,又找不到缘由,越发地想让二人化解了干戈。她这一通忙,反倒招来了祖母的怒骂:“小孩子玩你的去吧,别瞎掺和长辈的事,净给我添乱。”晴雯不以为意,反正被她骂惯了,耳朵都快长茧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掏两下耳朵就把大长公主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了。
她折腾完了两位老人家,闲着无聊,便又开始倒腾她那家筹备了大半年的成衣铺子。大长公主见她到别处胡闹了,暗地里松了口气,对宫嬷嬷大吐苦水:“这丫头十几年在外面都长歪了,实在难缠得紧,脸皮厚的能当城墙。”
宫嬷嬷笑道:“这不都是您给惯的吗?”
“胡说,哪里有。”大长公主恼羞成怒,怒气冲冲给宫嬷嬷个没脸,连晚膳都不吃了,说是要净净肠胃。
夜里,晴雯偷偷潜到她房间里,正巧大长公主饿得难受在床榻上翻滚,晴雯咧嘴一笑,从衣袖里掏出用帕子小心包好的几块栗粉糕,悄悄递给快饿晕又死撅着不肯拉下脸面把自己饿得头昏眼花的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瞪了她一眼,抢了东西照吃不误,嘴上也照骂不误:“坏丫头,都是你惹的事。”
无辜躺枪、实力背锅的晴雯风中凌乱,过河拆桥这是闹哪样。
从前晴雯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不过是含糊着寻了个日子过个由头罢,今年大长公主把她寻回了,便打算正经替她办一场,也好正式让孙女在京城亮相。孙女渐渐大了,总不能随她这个行将朽木的老婆子一辈子锁在公主府。一想,那谢家又要上门了,她便眉头直抽筋,少不得打叠起精神来操持,话是这么说,大半事情还是宫嬷嬷揽下了。
公主府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大清理工作,破败的院落、园子、抄手游廊统统都需要整修一遍,大长公主这会开始后悔了,她没想到原来工程这么大,直抱怨道,府里吵得她连午睡都被迫取消了。
嘴上这么抱怨,到底她还是没有阻止宫嬷嬷的布置和安排。忍了吧,就只这么一个孙女,她这也算对得起地下的儿子和儿媳妇了。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生辰宴,倒是惊动了不少人,极少一起出现的八公四王也齐齐现身了,没有现身的也都送了贺礼,其中便有远离京城去了南方因而缺席的北静王。不过他人没到场,老太妃却不能不出现。为了晴雯的大日子,她难得出了王府,连大长公主都不怕了,顶着她犀利的目光上门来了。
其他的皇室中人,倘在京城内的,多半都来了,还有大长公主一直不愿搭理的谢家人,倒是晴雯的外祖,纪家没有丝毫动静。这些人来捧场,一半是为着大长公主如今在宗室里辈分最高,另一半则是因为晴雯生辰当日宫里御赐了一份生辰礼,金玉如意彩缎等物自不必说,万想不到远在承德行宫的太上皇也御赐了一对白象牙。
两份礼一并到了之后,没多久各家便闻风而动,来客络绎不绝。所幸公主府的下人们素来训练有素,倒也不曾乱了手脚,依旧有条不紊地迎了客人进门。女客人便送进了内院,因着府里没有男主人,大长公主又不愿见男客,若有男客登门,这些人便被管家迎进了外院单独辟出来的一处大厅,男客们都只略坐喝杯茶便都告辞了。
内院的众人喝了茶闲话几句,过了半日,大长公主才搭着晴雯的胳膊出来了,众人入了席。晴雯陪祖母坐在上首,另一侧则坐着北静王太妃。显然这是宫嬷嬷特意安排的,多半是为了照顾晴雯,怕她不自在。
宫嬷嬷瞧着众人坐定,便领着下人们开始伺候上菜上酒,正式开席。
坐在大长公主下首的南安太妃笑道:“这孩子和大长公主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众人闻言,纷纷抬首向晴雯的方向看了过去。
第60章
原来,晴雯作为小辈,是没有多大机会同众位太妃王妃郡主诰命们同席而坐。不过今日是她的大日子,大长公主又打定了主意为孙女抬身份,因此堂上两张席面间,竟然不见一个年轻小姐,晴雯独占了这一份。
也真是巧了。
大长公主面上露出一个笑意不明的微笑,淡淡回答:“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大家抬爱她了,她年纪小福分却大着呢。”
晴雯因还未及笄,只梳着垂鬟分肖髻,胸前垂着一束头发,大长公主一脸慈爱地摸摸她顺滑乌亮的发髻,晴雯羞涩地低头一笑,一副乖巧可人的小模样。
众人听了大长公主这话,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上都笑意盈盈又附和着夸赞了晴雯一番,这才拾箸夹菜吃酒。
隔着一道珠帘的场外搭了高台,戏班子凑起乐器,台上的角儿便咿咿呀呀地念了唱词。菜和汤都上了几道,冷菜热菜皆有,酒席过半,晴雯微微抬了头,发现隔壁席面上一位年轻的夫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放。晴雯微愣,因不认得她,只是对她微微浅笑,那夫人才把视线挪开。
一会宫嬷嬷在大长公主耳边说了几句话,她便站起来,去后头更衣了,席上也有人或是去外面松散,或是更衣,也出去了两三个。这时,又有丫鬟悄悄寻了晴雯说,她表哥吴贵来了。
大长公主自知道吴贵这人,便不愿意晴雯和他们来往,府里的下人自然不敢说那人是晴雯的表哥,每次只说那一位又来打秋风了。晴雯听了回报,眉头一皱,起身避到隔壁茶房,让丫鬟先把人领了安置在偏院,别让这对夫妻四处乱走,冲撞了客人。
晴雯在心底纳罕,昨日便派人特意通知了吴贵,说明了明日再单独宴请他们夫妻,怎么这会竟然就来了。她一面思忖一面准备回到席间,刚才那丫鬟就一脸焦急地去而复返。见晴雯还未离开,她面上一喜,连忙回道:“小姐,两位贵人找不到了。”
晴雯心头一凛,有股不安的情绪爬上来,吩咐身边的大丫鬟去找宫嬷嬷,转头对小丫鬟道:“带我去他们原先呆的地方。”今日府里人事复杂,她自己都不免有点头晕脑胀的感觉,只怕吴贵要出事。
那大丫鬟名唤双琴,是宫嬷嬷一手□□出来的,见晴雯让她去找宫嬷嬷,她迟疑了一下不肯走:“小姐身边不能没有人服侍。”
晴雯一跺脚,急道:“这会还讲究这些做甚,你快去快回,我就在公主府里,还有谁能把我吃了去。”
双琴好似觉得这话有理,就在公主府里确实没什么大问题,这才领了晴雯的命令出门去了。晴雯跟着小丫鬟急匆匆去找失踪的吴贵。
此刻的吴贵正被多姑娘拉扯着无法脱身。
“你别乱碰屋里的东西,弄坏了我们赔不起。”吴贵一脸紧张地把多姑娘手中的一个小瓷瓶抢过来摆回多宝格的空格里。
多姑娘咯咯笑了一声:“瞧你紧张成这样,这是你妹妹的屋子,怕什么,她还会让你赔不成。”
她笑得十分轻浮,也不管吴贵的担忧,绕过摆在屋里的遮挡屏风,径直往屋里的拔步床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赞叹了一声:“我这一辈子都在北方,睡土炕,想不到还是南方人会享受,这拔步床你一辈子都挣不起。”她伸手摸梨花木栏板上的海棠花图,嘴里啧啧作响,又拉了床头的柜子抽屉细看。
吴贵站在外面急得脸都红了,直哑着嗓子低声叫唤:“是我没本事,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你要嫌弃我就离了我,我也没有怨言。你快出来吧,一会被公主府的人看见了,你我都没命了。”
多姑娘狠狠剜了丈夫一眼,满不在乎道:“怕什么,我们和小丫鬟说表姑娘让我们在她院子里等着,是她领了我们进来的,要打要杀,也是先拿了她。”
多姑娘发现床头摆着一只胡乱摆放的玉镂雕梅花纹簪,心中一喜,瞧着吴贵没注意她的动作,两个手指一收,那梅花簪便滑入了她的衣袖之中,了无痕迹。
吴贵到底是怕了,鼓起勇气,去把多姑娘从拔步床上拉下来。不一会便听得门外传来模糊的人声和脚步声。
两人堪堪绕回屏风,装作欣赏摆在多宝格上的玩意时,晴雯也推了门进来。
她一路匆忙走来,先去了吴贵夫妻进门的地方,找不到人,又有小丫鬟说他们去了她的住处,她又急急赶了回来,额头上此刻也出了一层薄汗,面上红晕越发深了,倒像染上一层醉人的胭脂。
她不客气地对吴贵说道:“不是让哥哥等着吗,今日府里人多,你别四处乱走,那些贵人可不是好惹的。”
吴贵脸色一变,难堪地搓了搓手。
晴雯喘了口气,缓和了脸色,慢慢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哥哥你要明白,在他们这些贵人眼里,你的一条小命不比地上的蚂蚁金贵。”
吴贵嘴里嗫嚅道:“如今你也是贵人了。”失落之意跃然纸上。多姑娘正做贼心虚,得了那事物,这会便想早早离开,便笑道:“我们来得真不巧,不知道表姑娘忙,既然这样,我们便告辞吧。”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多姑娘已修炼得炉火纯青了。
晴雯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也不点破她,点了点头,吩咐人带他们出府,一再嘱咐路上要将人看紧了。
她正忙乱着也未注意到因何院子里竟没人守着,让吴贵夫妻一路闯了进来。她急忙忙回到席上,大长公主探寻地看了她一眼,晴雯连忙露出个笑脸来。
晴雯在府里绕了一大圈,离席更衣的夫人们尚未返回,过会才有人结伴三三两两地回来坐下,一群人便撤到隔壁的茶室里。宫嬷嬷用茶盘托着戏单子奉予大长公主,她随意扫了一眼,只点了个热闹的唱段,又让其余等人来点。只几个辈分高的夫人太妃点了戏,众人便一边喝了几口茶,聚在一起小声说话。
北静王太妃在大长公主的威慑之下,不敢离得晴雯太近,因为离晴雯近便是离得大长公主近。她这会不想去触霉头,省得被人打脸。
南安王太妃朝她搭话说:“您一向可好?听说北静王出京公干了,京城里的人家谁不夸他一句年轻有为啊。”
北静王太妃得意地接过话道:“可不是,”一半抱怨的语气,“能干是能干,就是太能干了,整天不着家,这会我连孙媳妇的影子都没瞧见。把我急的……”
大长公主暗暗挑了挑眉,晴雯怕她说话拆了北静王太妃的台,还好,祖母只是皱眉并不曾出言,晴雯悄悄抹了把汗。
南安太妃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目光微闪,低声笑道:“年轻姑娘陪我们这些老婆子说话,是不是觉得烦闷了?可惜,贾府的几位小姐们今日不曾来,不然倒能陪你解闷。”她这笑颇有几分意味不明的深意。
晴雯淡淡迎着她的目光,因为摸不清南安太妃的底细,她态度坦然道:“我往日便爱陪祖母和北静太妃说话,并不觉得闷。贾府的几位小姐我也都认得,只是她们轻易不出府,若得闲,还想请她们领我见见这京中的闺秀千金。”
旁边一位夫人笑着插嘴:“清河县主,你这可就托错人了,谁不知道贾府里的姑娘极少在京中走动,只怕你和她们一起出来,指不定谁当谁的介绍人了。”她的笑声极为舒朗,说话嗓门也不小,作风大开大合,正是刚刚开席时盯着晴雯瞧的那位年轻夫人。
北静太妃在一旁笑着解释道:“这位爱说爱笑的,是我府上的人,今天特意陪我过来。她刚从北地回来,手脚倒快,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