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二排人墙,欧阳修朝最尽头的房间迈步而去,脚步在门口却止住了。
“这次选总董,沐凡兄的机会应该很大才是。”公董局身为法租界最高的市政组织和领导机构。总董的位子自然是人人都想坐了。
“这倒是客套话了。”欧阳沐凡摇了摇头,浅笑地恍了恍酒杯,缓缓地说“杨全对总董似乎非争到不可,而且尚还有其他三位董事,我出任的机会微乎其微。”
“沐凡兄,听闻董局与法国领事之间一直有摩擦。领事馆那边甚至要指派董事前来董局。我看呀这事倒也是棘手。依我愚见应该找人做了他才是。晚了只怕会生祸根。”
“父亲,您找我?”
修恍若无闻般推门而进,扫了眼旁边的叔伯们,低着头。冷冷地笑了,这些都是父亲的“亲信”。只要他们聚在一起,便知道有人要遭殃了!这次会是谁?同父亲争总董的杨全?哦,那也不稀奇,父亲从一个商人爬到公董局董事这个位子,不知已经死了多少人。
在上海滩,没有权利办不到的事情!这是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也是时常要教训他的话。
“不成气的东西!连敲门也不记得了?我平时是怎么样教你的?”欧阳沐凡倒是先怒了起来,目光永远是那么冷淡而犀利。足足望了他许久,才冷冷出声“帮不到我也就算了,别成天只顾在外风流快活。”
“有大哥帮着父亲就够了,我再插手父亲不嫌碍事吗?”修头依然垂着,又低声补了句“你们那些事,自己够应付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欧阳沐凡没出声,只是将老脸绷得紧紧。旁边的人慌忙解围“侄儿别瞎说,整个上海法租界,谁不知道你爹的名声。出去外面打听便知道。”
这次修倒没出声,只是轻笑,那笑容看在欧阳沐凡眼里,倒格外刺眼得很!他不由垮下脸骂道:“不成气的东西!本是好意叫你进来,看来我倒是自讨没趣了。”又指门口,忿恨道“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碍眼!”
“告退了,父亲。”
“沐凡兄何必跟小孩子过不去,反正都是自家人,不碍事。我们倒是说下杨全那事…”
欧阳沐凡没出声,许久,才说“你们看着办吧,找的人要绝对可靠。”
父亲说得很小声,快出门口的欧阳修倒是听见了,他嘴角依旧带着那抹淡淡的笑容。
经常听到这样令人意外的事,已经变得不稀奇了。
他反手将门重重关上,里面的人瞬时便和他隔绝了,他想若是真正能隔绝了那才好呢!最好的是,那个人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他身上流着他一半的血!这是抹也抹不掉的事实!
第4章:欧阳修(2)
第4章:欧阳修(2)
夏妓急忙跑去厨房里头,用冷水狠狠地洗了把脸。那些权贵们的饰品,早就恍得她眼酸疼了。那珠光宝气、金光闪闪的东西,她终究没看习惯。
有时候倒在想,一个人身上挂那么重的金链,戴着那些珠宝,累不累?记得小时候,她偷偷拿了夫人的金链掂量了下,挺重的!她不喜欢那些东西。
“夏妓!”欧阳修从身后紧紧抱着她,嗅着她黑发间的清香。
“二少…你这是做什么。若是让夫人知道,我会被撵出府。”她的声音有丝颤抖,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试着将他的大手扮开,却丝毫动弹不了他!
这可是在厨房,让人瞧见了,那还得了?
“别说我妈,若不是我,你八年前能留下来?若不是我求妈,她早将你们赶走了,玉凤姨也早病死了!”他更是用力地搂住她,似乎想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融成一体!又喃喃自语地说“她可不是好心的人呀。从来就不是。除了整天打马吊她还会些什么?”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她不安地出声,身子在微微发抖。修满意地浅笑,闭着眼,继续搂着她,不急不慢地讲“可是什么?作为救命恩人,抱着你都不肯?我都嫌这点报答太轻了。”又问了句“你不觉得么?”
“夏妓没读过书,大字都不识得。可是还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轻!”
“别说识字,我讨厌你说这二个字!”他低吼,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痛。
记得八年前他将她带回府时,妈曾问她,你娘是做什么的?夏妓只是直直地望着她,平静地说了句:妓女。满屋的人都让她震惊了。妈怔了半晌,再问她,可曾上过学,识过字。她也是平静地说:穷人家的孩子,没资格上学读书。字倒是识得二个,也是妓女。
他不懂,从来都不懂,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说那二个字时却是那么平静。她的眼竟然是那么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不真实,太不真实了!
“可是,我真只识得那二个字,讨厌也没法子。”夏妓仍是一脸固执,心下却微微侧然,他的手搂着她的腰,她的身子躲在他怀里,竟然是这么舒适。舒适到不想离开?她懊恼地捶着头,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欧阳修可不是什么好人?他是色魔,是花花公子!太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了。
若他知道她有这种想法,肯定会大笑地敲着她的头,然后暧昧的问她:夏妓,你莫不成是想做我的女人了?
是的,她了解他,太了解他了!八年了,怎么可能不了解他呢?
“若你再说识字,我便不客气了。”修在她的耳边轻轻呢喃,手微微往上移。她身子微微颤栗,慌忙按住他的手,急恐地说了句“我不说识字了…”
“这才乖嘛…”他的声音略为嘶哑,沉默了半晌,才说“我很烦躁,只有抱着你,看着你。我才会感觉到平静。”又压低声说“你知道么?以前父亲在我眼里是多么伟大,他待人是那样的好,那样的和气。我甚至在想,能做他的儿子,是件多么荣幸的事情。是我上辈子积的福。可是如今,却不是这样了。早已经不是这样了。”
“老爷很好!待人是和气,只是二少你经常惹他不高兴,所以对你才会…”
“你不懂!”他痛苦地蹙紧眉,截断她的话“他变了,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父亲了。现在的他好陌生,甚至让我感觉唾弃。我有时候真希望自己看错了,听错了。只是…”
她低着头,手指用力地纠结衣角,比她高一个半头的二少,今天还真是奇怪。平常的他,不会说这些,虽然有时候他还是戏弄她。但并不会说这些话…今天的他,大抵是遇到什么不快的事。难道是被老爷叫去训话了?
“夏妓,赶紧出去,外面人手不够。”何总管突然闯了进来,瞧,他看见了什么!二少竟然抱着夏妓?是不是眼花了?他用力地揉了揉眼,二少正在用诡异而冰冷地目光瞪着他呢!
“二少!”他哆嗦着跑上前去,双腿猛地跪在地上“我什么都没看见,都没看见。”又磕着头,哀求地说“真的都没看见…”
“你先出去。”修松开手,神色依然自如。
“都怨你!”夏妓忿恨地瞪了他眼,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若是让夫人知道,她铁定呆不住了!到时,她跟玉凤姨,又是流落街头,无依无靠!
“二少…我当真没瞧见!”何总管的身子颤抖得厉害,牙齿都磕出声了。
“你眼没瞎吧,这也瞧不见?”修玩味地蹲下身子,又用手在他眼前恍动,边恍边问“你今天还真瞎了?好像是看不见?”他双手重重地拍在何总管肩上,然后起身,将手插在裤袋,优雅轻笑“原来和我一样,我今天也聋了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奇怪得很呢,你说对不对?”
“二少…”何总管哭丧着脸“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只是看见夏妓一个人在厨房!”
“你明白便好。若是让父亲知道了,你这双眼,只怕会真瞎,你的舌头,还真会被割掉!”修,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父亲正忙着选总董,又怎会让少爷和丫头的丑闻传遍法租界?若是当真知道了,传播者下场估计是一个字。而夏妓,大抵也是死路一条吧!
“是是是!”何总管拼命地点头,那双眼盛满了惶恐。仿佛只要再说几句,他便会崩溃了似的。
这充满权势的家果真不好呆。别人都瞧他是公董局董事家的总管,以为可以发号施令,神气十足、八面威风。不过其中的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可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夏妓与二少?喔!他没看到,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第5章:暗杀
第5章:暗杀
夏妓搂了搂自己单薄的衣物,十月的夜晚,却冷得吓人。不知是自己心寒,还是天气真的要转凉了。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往家赶去。本来下人都是住在欧阳先生府里头,但因玉凤姨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病得厉害。二少怕夫人念叨嫌弃。便在外头替她们安排了别的住处。幸好离的也不远,半个时辰便能到。
一辆黑色的车骤然从她旁边掠过,她慌忙用手遮了遮嘴鼻。这里的灰尘永远那么大。车一过,便卷起漫天的灰尘,呛得人怪不舒服。
在前面不远的转弯处,那辆黑色的车便停了下来。车里的人却没下来,似乎在等什么人。不一会儿,车上下来几个拿着长枪的家伙。
“这是做什么?”夏妓好奇地瞥了眼,见他们手中枪尖上的刺刀闪得光亮。便不敢再往前踏一步。只是下意识地朝临旁房子的角落躲去。在上海的人都知道,遇到拿枪或打架的人便躲远一些,要是看到某些不该看的事,那全家人性命都得赔上。
车上的人似乎等得不耐烦,咒骂道:“杨全怎么还不出现?老子等得火了。”
“应该没错,这个点经过这条路,一会只要车来了,便开枪。先生说过,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
“总之明天让他上报就是!”
“号外、号外!特大消息?哈哈”
更有人促狭地问。嬉笑声顿时响成一片。夏妓只觉耳中一片嗡嗡响,蹲着身子,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掌!生怕自己喊出声。天呐!她听到了些什么?有人要暗杀杨全?那可是法租界的名人!听说他跟法国领事都是平起平坐。也是公董局的董事之一,连欧阳先生都要忌惮他几分呢!
紧挨着,她听到了枪上膛的声音,密密集集的枪声蓦地响彻夜空。她完全惊骇了!竭力地强迫自己镇定,大气都不敢喘。只是使力地从指缝间吸着凉气。半晌,确定没有任何响动了,她才颤巍巍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望了眼转弯处!
没车了,没人了,没声了!
“还好!”她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然后朝前跑去。在转弯的对面,看到一堆人中枪倒地,那些猩红而粘粘的血流了满地。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什么也没看到!只是路人,我什么也没看到!”她弱弱地出声,合着双手,对尸体拜了又拜!
“小姐!救我…”有个人似乎没死,从死人堆里翻了出来,踉跄着身子走到她面前。
“你…”她捂着嘴,不敢吭半声,手颤抖地指着他,上下打量。
“小姐…救我!”他捂着发疼的胳膊,声音微喘地说:“我中了弹!流了很多血。请小姐快些送我去医院。”若不是手下护着他,说不定,他早见阎王了。
“你是不是…快死了?”夏妓低低地问了句,又松开手,傻呵呵地笑道“瞧我,都傻了,你正活生生地站着呢。我赶紧送你去医院!”又想起了事儿,不由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