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亦诗默默看着,觉得刚喝下去的豆浆,热腾腾地堵在她的胸口。
「我走了。」
低沉的嗓音把她唤醒,她微微一惊,好像怕被发现什么秘密似的,不动声色地把报纸翻过去。
楚正玺已经换好衣服,简单而整洁的衬衫长裤,却衬出他完美修长的身材。他一面扣着袖扣,一面走过来。
「晚上我会晚一点,妳累了就先睡。」他交代着,拎起餐桌上的一串钥匙,准备出门。
「你晚上还要过来?」韩亦诗托着腮看着他,「你不是该回家?或是……陪柔柔?」
最后那两个字一出口,她的胸口泛起一阵隐隐的刺痛,嘴角却勾起一抹带着苦涩和丝丝嘲讽的苦笑。
楚正玺回头,眼眸里又闪烁着那种难解的光芒。他张口本想说什么,后来又放弃。
目送那俊朗的背影出门,韩亦诗重新翻回报纸那一页。
照片中的男人,抿着薄唇,神色严肃专注。
她凝视着照片,纤指轻轻在报纸上划过。
从认识他以来,有多少年了呢?都是这个模样。
那么压抑,那么辛苦……
她叹口气,把报纸放下。虽然一个人住惯了,却没有变得邋遢,总是习惯性地顺手整理好餐桌。仔细洗干净手,她来到钢琴旁边。
已经架好的谱架上,有着厚厚的乐谱,她翻了翻,打开放在钢琴上的扁长小盒,银光灿烂的长笛,正静静躺在宝蓝丝绒当中。
纤细而灵巧的双手取出各部分组装,长笛在手,她的心定了下来。
练习吧!这是她的工作,也是她把自己从现实中抽离隔开的方式。
其它的,她不愿也不能再多想。
傍晚,韩亦诗又回到旧家。
虽然房子没有卖掉,但父母在多年前离婚之后,她母亲也不住在这儿了,只是偶尔才回来,大半时间都待在娘家。
这一次,因为舅舅们带着外公、外婆出国过年,她母亲不想去,便留了下来。
不想去的原因很简单,她母亲跟她舅妈又为了小事情,姑嫂呕气。
其实要忍受得了她母亲的娇蛮脾气,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韩亦诗常常偷偷地同情她的舅妈们。
「他们玩得很高兴,早上还打电话跟我示威!」
果然,韩亦诗一进门,韩母便抓着她开始诉苦。
「我不要回去了,亦诗,妳搬回来嘛!我们一起住这边。」
韩亦诗不置可否,她已经很习惯了。
她曾经被这样的软言相求骗过,还不只一次。
每次都以为母亲真的想要跟女儿住,却是住没两天,母亲就喊着无聊,地方小住起来不舒服,没人陪她说话,东西不好吃……
什么都怪在韩亦诗头上。
问题是,韩亦诗从上大学以来,生活费与学费都是靠自己打工教钢琴赚来的,她真的很忙。在努力照顾母亲之际,还要被百般挑剔,就算任劳任怨如她,也会受不了。
受不了归受不了,她还是忍了又忍。
不过,她母亲忍受不了,很快的又会回到家大业大,什么都有佣人帮忙的娘家,还顺便抱怨女儿都不管她。
几次之后,她母亲也累了,不肯再这样跑来跑去,韩亦诗索性搬到外面住,偶尔才回旧家,和又跟嫂嫂们呕气的母亲会合。
果然,这次也只是说说,她母亲抱怨完舅妈之后,就浑然忘记了要搬回来一起住的这个要求,话题一转,又开始讲她妹妹。
「柔柔昨天说,又有唱片公司找她谈了,打算出唱片。」韩母兴致勃勃地说,「亦诗,妳看怎么样?」
「很好啊。」韩亦诗料理着晚餐,漫不经心地说。
韩亦柔有着极优美的嗓音,其实一开始,是邻居楚太太发现的。学音乐出身的楚太太非常喜欢韩亦柔,便跟韩家提出了要好好栽培她的想法。
韩家人同意了,韩亦柔开始每个礼拜到楚家上课,因为要训练音感,所以从钢琴开始学起。
本来韩亦诗只是陪爱玩又怕辛苦的妹妹一起去的,没想到阴错阳差,她埋头安静练习的结果,是一路念了音乐上来。而她天资优异的妹妹,却因为贪懒爱玩,半途而废,始终没有完成完整的音乐训练。
不过天赋是遮掩不住的,韩亦柔一直在歌唱方面有着出色的表现。
韩亦柔国中毕业后念了职校,没学到多少一技之长,却交了许多朋友,其中不乏学广告、电影等专业的友伴,接触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
大家都觉得她又美声音又好,不断鼓励她,所以她不但帮广告配音,帮演员配音,甚至参加剧团演出舞台剧,活跃的程度令人惊讶。
虽然她一直没有正职,拿到的车马费或演出费也顶多让她买双名牌鞋子,可是韩亦柔非常喜欢这样的环境,人群中,她总是笑得最响亮、最甜美也最抢眼的一个。
「我也觉得很好。」韩母非常以这个小女儿为荣。「我要叫她多买几套漂亮的衣服,以后要是记者访问的时候,上镜头才好看!对了,还要买几样时髦的首饰,我去找信用卡……」
听到这里,一直左耳进右耳出的韩亦诗忍不住插嘴,「妈,妳别再给柔柔太多钱了,上次妳给她交房屋头期款的钱,她却拿去买车,结果三个礼拜就撞坏了。」
韩母被大女儿这样数落,本来笑咪咪的脸蛋一皱,脸色变了,不开心的说:「那是意外!人没事就好了,妳干嘛只心疼那辆车?」
韩亦诗叹气,苦口婆心的继续劝,「我不是只心疼车子,而是柔柔花钱总是很不注意,还有她那些朋友,牛鬼蛇神的……」
年纪轻轻口吻就有如老太婆,韩亦诗自己也很不愿意,可是母亲是这样,妹妹又是这样,她父亲早就远离她们的生活,不是由她担起这个责任,还有谁呢?
「干嘛又骂我的朋友?」尖锐的细嗓突然加进来,韩亦柔怒气冲冲的,「姊,妳为什么老是看我不顺眼?我的朋友有什么不好?」
一身火红紧身洋装,连外套都没穿的韩亦柔,很不高兴地靠在厨房门边,拔尖嗓音质问。
她一头蓬松的长发披散,和韩亦诗神似,却妆点得娇柔艳丽许多的脸蛋,泛着浓浓的红色,眼神凶悍中带着一丝迷离。
韩亦诗皱起眉,走到妹妹身边,抽抽鼻子。
「妳又喝酒了?」她满脸不同意。
「跟几个朋友出去玩。」韩亦柔毫不在乎地回答,挑衅似地瞪着姊姊,「干嘛?看我出去玩妳不高兴吗?我人缘好妳又有意见了?」
韩亦诗摇头,对妹妹的尖锐言辞,一如往常的没有辩驳。
「他们要帮我出唱片!出唱片耶!」韩亦柔用力扯住姊姊的手,大声宣布,「我要出唱片!以后大家就会知道我唱得多好,那些明星统统输给我!」
「妳醉了。」韩亦诗没有多说,也没有拨开妹妹抓得她很痛、尖尖指甲刺进她手背、掌心的手,只是把她带到餐桌前,拉把椅子让妹妹坐下。
她转身进厨房,准备帮妹妹泡茶解酒,不料韩亦柔突然又用力拉住她。
「姊,妳今天有没有看到楚大哥?」她仰着脸,被酒精熏染得迷蒙的双眼,逼切地望着她。「他有没有来?」
韩亦诗微微一颤,「没有。不过我也刚来,妳问妈妈。」
「妈……」
韩母走过去,搂着小女儿温言安慰,「他昨天不是说很忙吗?人家才刚回来,一定有很多应酬。」
「我不管,我好久没看到他了,妈,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柔柔乖,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妳……」
母亲与妹妹的呢哝软语,听在韩亦诗耳中,却是那么惊心。
滚烫的开水冲入茶杯中,她冰凉的指尖几乎握不住杯子。
柔柔虽然活泼爱闹,可是她非常了解妹妹,一定是心里有事,才会喝这么多酒,又这样又哭又闹的。
还会是什么事呢,不就是因为楚正玺?
韩亦柔从小就极度崇拜隔壁的楚正玺,斯文、帅气、才华洋溢,对她们姊妹都很好。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楚正玺的关系,她根本不肯去学琴、练唱。
这对小姊妹从七八岁就开始学琴,到后来,韩亦柔到楚家,都直接钻进楚正玺的房间,缠着她的楚大哥,要他拉提琴或弹钢琴给她听,甚至什么都不做,就乖乖待在他身边也好。
留下孤孤单单的姊姊韩亦诗,在琴房安静练琴。
楚正玺那美丽又有气质的母亲,总会优雅地叹口气说:「要是柔柔也像亦诗这么用功就好了。」
然后,她会摸摸小女孩的头,「亦诗,妳真是乖孩子。」
年纪尚幼的韩亦诗,被这样一句简单的话给逼出眼泪。
没有人注意她,也没有人认真赞美过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从小就伶牙俐齿又甜美可爱的妹妹身上。
安静的韩亦诗,通常都被习惯性地忽略。
可是没有关系,楚妈妈说她是乖孩子。
因为这样简单的鼓励,加上总是轻声细语,耐心教导她的楚妈妈,韩亦诗更加努力地学琴,完全不偷懒。
小学三年级,韩亦诗转学考进音乐班,然后,在楚妈妈的鼓励下,一路念到大学。
其实要说鼓励,只是精神上的支持。楚妈妈在她国二那年,带着年方十七、跳级考进美国著名音乐学院的楚正玺,远渡重洋,离开她的生活。
从此,她只有在每年寒暑假楚家回国省亲时,才看得到楚妈妈,还有……越来越英俊的楚正玺。
又要过年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韩亦诗的心情总是特别不好。
别人都有家可以团聚,而她家,从她念高中以来,就不曾有过团圆这件事。
父母亲离异,在现在的社会里,不是那么罕见的事情,可是对于小孩的创伤,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她不记得父母亲大吵的情况,印象中,总是母亲又哭又闹,把一张美丽的脸庞弄得狼狈不堪,而父亲,在一旁无奈又懊恼地抽着烟,一根又一根。
最后,父亲出门去了,不再回来。母亲哭得呼天抢地,说他死了,下地狱去了。
后来韩亦诗才知道,父亲有外遇,离婚之后没多久,他便跟外遇的对象结婚了。
平常还好,每到过年时节,看着家家户户团圆相聚的样子,韩亦诗总是黯然;虽然外表上,她是接受得最好的人。
照顾妈妈,照顾妹妹,偶尔和日渐苍老的父亲吃饭,她总是老成而稳定,没有情绪起伏。
回到住处,一室冷清,更让她难掩心头的酸涩。
今天是除夕,下午她母亲和妹妹临时决定要去南部散心,东西收收就走了,人都到机场了,才打电话告诉她。
韩亦柔示威似的在电话里大嚷:「我跟妈去住舅舅的招待所,明天要去垦丁玩!」
「妳们小心点,不要租车。柔柔,妳不要喝酒又开车,听见没有?」韩亦诗急得直问:「有没有带钱?有没有带信用卡?妳们要去几天?我跟妳们--」
「妳不要来啦!」韩亦柔毫不客气地拒绝,「妳来都管东管西的!我们过两天就回去了。」
旁边还传来韩母的催促声,「好了没啊,走了,要登机了。」
挂了电话,一股被全世界遗弃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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