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自己,阿姨已经告诉他王厂长可能是个骗子,而自己为什么不及时告知他们呢?当初他只是认为姓王的可能会骗他们钱,但苦于拿不出任何证据,却没想到他连他们的命都给夺走了。也许,他已尽力了,他多次来到工厂,但根本无法靠近那些工人。而此时,无论找到多么充分的理由,他都无法原谅自己,毕竟两个活生生的人已经去世了。他在路上慢慢走着,冷风吹过额头,他的脸渐渐麻木了。然而,他并不知道,一场更大的灾难就在后面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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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青与爬子将车站当成了聚敛财富的工具,在他们的宣传与鼓动下,十里八村的人们纷纷来到这里扫煤,甚至部分厂矿的外地民工也争相辞职,一个个拖家带口,在附近安营扎寨。人越多爬子他们收取的管理费也就越多,但煤则越来越不好扫。太阳刚刚落山,车站周围便聚敛了黑压压的人群。火车刚刚停下,人们便一窝蜂地冲上去。往往一节车厢里就会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人同时挥舞着镐头,黑灯瞎火中竟然发生了好几起人刨人的惨剧。而且在那么混乱的场面里人们经常会因为认错煤堆而相互大打出手。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们开始发挥出自身的优势,他们不等火车停下就爬上去。他们先跑到车站前面的岔道口,火车在即将进站时总会减速,只要它速度稍微放慢他们便像猴子一样窜上去。等车在站内停下时他们早已将煤收拾好,直接推到下面就算完事。这项工作虽然能抢占先机,但同时也存在着巨大的风险,大秦铁路线上跑的全部是电动机车,它们全速行驶的时候可谓是风驰电掣,即使进站后速度略微放慢也只是相对而言。人在爬车之前要先在火车下跟着它全力奔跑,他们踩着松动的石块儿,稍微站立不稳就有被卷入车轮的危险。雄壮威武的火车轰鸣而过,个人在那个庞然大物面前显得那样渺小,生命也显的无比脆弱。但残酷的竞争将一个个血肉之躯推向了死亡的边缘,他们明知道这样做的巨大风险,但还要义无返顾地冲到前面。也许在很多人看来,扫煤赚的这点钱实在是微不足道,但就是这点蝇头小利却注定要让一些人付出血的代价。
弟弟在某种程度上是幸运的,虽然他刚刚加入这个队伍,却无形中受到诸多眷顾。他还未认识林福增时,林福增就已经认识了他,他总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帮忙。只是林福增自己在那段时间生活的很忧郁,经常一个人在野地里游荡,就像一个迷路的幽灵。田小青也从未难为过弟弟,有一次,田小青还和弟弟聊了会儿天。
他问弟弟道:〃你大哥是学律师的?〃
弟弟点点头,说:〃是。〃
田小青笑笑说:〃律师不错,我姑姑就是律师。〃
弟弟不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只是漠然地陪着笑脸。田小青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弟弟对这个话题并无兴趣,只好怏怏地走开了。弟弟埋头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他虽然不喜欢和这种人接触,但也同样不想去招惹他们。弟弟经常和矮胖子在一起,两个人在不知不觉中熟悉起来。弟弟发现矮胖子人很真诚,活的很简单,他没有什么大的理想,是一个过了今天就不想明天的人,他从来不奢望发财,但也从不会自己难为自己。弟弟和他在一起,觉得很轻松。随着扫煤日益艰难,人们之间的关系也变的冷淡起来。没有谁会在你睡觉的时候叫醒你,每个人都有自私的心理,在火车停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希望醒着的只有他自己。弟弟和矮胖子合作的还算愉快,他们交替睡觉,互相提醒。弟弟已经很长时间不和宋二叔在一起了,虽然宋二叔并不算老,但以他的腿脚已经不敢再去爬那高速行驶的火车了。妈妈经常跟在弟弟身后,每次弟弟爬车都会将她吓出一身冷汗。她无数次死命拽住弟弟的衣服,哀求着他不要去了,但弟弟总是对妈妈微微一笑,流露出自信的表情,安慰妈妈道:〃妈,你放心,我才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我会注意安全的。〃说完,掰开妈妈的手指,同矮胖子一前一后向岔道口走去。妈妈失神地在后面注视着他的背影,眼睛里显现出惊恐的表情。
一个深夜,天灰蒙蒙的,下着小雪。弟弟裹着大衣在坡下睡觉。突然感觉有人踢了他一脚,弟弟睁开惺忪的睡眼,见矮胖子正对着他比比划划地喊道:〃快,车来了!〃说完,头也不回便跑了。弟弟急忙翻身,拣起工具朝岔道口冲去。
一辆火车轰鸣着驶向车站,车灯射出耀眼的强光。弟弟站在铁轨旁,呼啸的冷风吹的他脖子发凉。他背着工具,随着火车跑动。他发现这辆车速度飞快,他已然累的气喘吁吁竟然还是没有追上。就在他即将放弃之际,火车的速度突然有所减慢。弟弟瞅准机会,一把抓住车厢上的扶手,整个人顿时悬在半空,他身体在惯性的作用下重重地撞到车厢上。两节车厢之间的空气形成强烈的对流,它们之间的合力使劲儿地吸着弟弟的双腿。此时,弟弟高度紧张,他咬着牙,扳住扶手,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胳膊上,拼命地往上攀登。他的两条腿渐渐下垂,摸索到下面的扶手,全身紧紧地贴在车厢上。
最危险的过程总算过去了,弟弟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开始往上爬,但只爬了一半儿,他觉得越来越吃力,今天的火车怎么会越跑越快?他甩脸往后看,天啊,这辆火车居然在站里没停,刚才的减速也仅仅发生在一瞬之间!现在火车正全力加速,以每小时几百公里的速度狂奔。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天气里,弟弟手握着冰冷的铁扶手,冷风在他耳边呜呜地吹着,没多久,他的身体就麻木了。他死死地抓着扶手,拼命地往上爬,他想只要自己跳到车厢里面就安全了。然而,当他爬到顶端时,自己彻底的绝望了。风越来越大,而他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他在上面苦苦挣扎,却死活也跳不进去。在那时,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冷静,此时生死就在一线之间。他明白在这样高速行驶的火车上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时间在慢慢地流淌,弟弟觉得每一秒钟都过的无比艰难。他贴在扶手上的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他拼命地用力,却不能确定力量是否传到了手上。他的耳朵、脸、额头在狂风的吹刮下钻心地疼痛。他闭上眼睛,几乎绝望了。此时此刻,他真切地体味到死亡的临近,他的心里是那样的难过。他的大脑无比清晰,他知道自己现在也许只是垂死挣扎,用不了多久整个人就会被冻僵,然后像个冰坨子一样摔在地上。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弟弟心头一热,他听出来那是矮胖子的声音。原来矮胖子就在弟弟前一节车厢上,他此时的位置和弟弟完全一样,他正在试探性地找着难友。弟弟大声地答应着,但所有的声波都被逆向吹来的狂风给卷走了。矮胖子没有听到一点声响,但他确信弟弟离他不远。他不断地说着话,开始的时候他依旧放荡不羁,哈哈的笑着,打趣道:〃林江,我们这次算是免费坐车了,我还从来没有象模象样地坐过火车呢。〃渐渐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那张嘴还是不闲着,他开始大骂弟弟道:〃林江,你这个混蛋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你离我没多远,我们在一块儿聊聊天也好啊。〃弟弟转过脸,对着前面拼命地吼叫,大风吹的他眼睛都睁不开了,矮胖子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最后,矮胖子的体力消耗地差不多了,他发出虚弱的声音,顺着风向,弟弟听的清清楚楚。他在问:〃林江,你是不是冻僵了?一定要坚持到最后啊,不能松手,万一我们掉下去就要见阎王了。〃弟弟听着听着,眼泪掉了下来,他多么想告诉矮胖子他现在能坚持的住,他还想对他说你那张嘴就老实会儿吧,现在节省体力才是最要紧的。可是,他说什么矮胖子都听不到,矮胖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也不忘扯淡,说:〃林江,你小子有福,好多风水先生都说你爸爸的坟埋在了风水宝地,你们一家子注定要先苦后甜……〃弟弟含着眼泪听着,现在无论矮胖子说什么他都没有丝毫的反感。但矮胖子却不再说话了,接着是死一样的沉静,只有火车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时间慢慢地过去,弟弟感觉离死神越来越近。突然,一条黑影从他眼前闪过,火车载着他飞速前进,后面只传来一声闷响,这个世界便复归寂静。弟弟的心霎时抽成一团,他意识到这列拉煤的车上,除了人,不大可能有其他的东西掉下去,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恐惧。弟弟用尽全力大声地叫喊矮胖子的名字,周围却依然一片死寂。他的身体一晃,差点从车厢上掉下去。他赶紧闭上嘴,一种强烈的求生本能促使他想尽一切办法来保护自己。此时火车驶向直道,变得平稳了很多。弟弟小心翼翼地将整个手腕插到扶手里面,然后慢慢地将两条腿也塞了进去。扶手的空隙很小,他的棉裤被卡在外面,半截小腿都暴露在风中,冰冻刺骨。但弟弟已然顾不得这些,他只想一定要坚持到下一个车站,一定要活着回去见妈妈,他还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呢。万一自己出了意外,妈妈肯定会痛不欲生!他想到了矮胖子,他宁愿相信他仍然在前面的车厢上,他们一直在一起:以前铸造厂那么危险的条件下矮胖子都活着跑了回来,今天他也一定能躲过这个劫难!他努力让自己想想高兴的事情,等明天他们回到家,一定要为彼此的死里逃生好好庆祝一番。
此时的妈妈正痛哭流涕,虽然宋二叔等人拼命地安慰她,但妈妈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大脑里一片空白,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她亲眼看着弟弟爬上火车,那惊险的一幕让她终生难忘。她拼命地叫弟弟快下来,可弟弟什么都听不到,反而随着火车在她眼前一掠而过。
这辆车在站里一分钟都没停,而且它跑的是那样快,离车厢几米之外就能感觉到它掀起的狂风。妈妈再也承受不住这突然降临的横祸,瘫软在地,嚎啕大哭。
周围的人聚了过来,看着伤心欲绝的妈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宋二叔挤进来,紧张地问妈妈怎么了。妈妈泣不成声地说:〃江江被火车拉跑了。〃宋二叔心一惊,但马上安慰妈妈道:〃不会有事的,他在车里呆一会儿,到丰润就能下来。〃妈妈哽咽着说:〃江江还没到车里,我看到他时他正在车厢上悬着呢。〃宋二叔听了这话,心顿时凉了半截。如果不是妈妈亲口说出来,他几乎不敢相信有人能爬上去。但他还是安慰妈妈道:〃咱们先别急,林江那么聪明,肯定不会有事的。〃妈妈却还是哭个不停。过了好久,她突然站起身,近乎麻木地说:〃我要去找我儿子,我要去找我儿子……〃说着,她漫无目的地朝人群外挤去。
宋二叔等人要拦住妈妈,但妈妈像着了魔一样往外冲,她脸色苍白,眼睛里满是绝望的神情。她机械地迈着脚步,摇晃着前行。宋二叔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最后他们决定先把妈妈拉回家,但妈妈突然变的力大无穷。她满脸泪痕,甩着胳膊,任凭几个壮年小伙子也拉她不动。林福增闻讯赶来,他说:〃婶子,你别着急,好人有好报,林江绝对不会有危险的,我现在就陪你一起去找他。〃妈妈抓住林福增的胳膊,像抓到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林福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