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小美!”大姨兴奋地向她招手。她虚弱地走出机场出口,一头扑在了大姨的怀中。她的大姨没有问这问那,只是抚摸着她的脑袋,说:“走吧,回家。”
郑小美打开车窗,海风吹在脸上,空气中的盐分与脸上残留的泪痕相互摩擦,发烫。
“你知道吗?我们住的地方很静,人非常少。到了晚上不关门都行。”大姨一边开着车,一边高兴地对郑小美说。
“哦,是吗?”
“是啊!而且晚上满天空的星星好漂亮!”
“呵呵。”
那是一栋白色的别墅,坐落在浅滩的高处,即使涨潮也不会影响到它,当然———除了海啸。它的窗户是蓝色的,是大海的颜色,让人从室内打开门走出去不必那么惊讶。房檐上有海燕的窝,它们放弃悬崖,选择这个安静的小屋。周围一片和谐的气氛。
郑小美很惊讶,她没想到会有这样好的一个环境让她静心,发泄。一时间,有好多东西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海浪、日出、日落、星空,还有海鸥沙哑的鸣叫。这使她安静了下来,慢慢地摆脱了心灵困境。
她常常沿着海岸走好远,直到附近的小渔村,甚至更远。她踩着浪花打过的印迹一直走,身后留下了一连串可爱而忧郁的脚印,延伸至黑夜。
一天中午,她来到了那片长长的沙滩,阳光灿烂,把原本深沉的天空照得发亮,她不喜欢,正决意要往回走,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浅滩上站着一个人,和自己一样,欣赏着大海,他的穿着不像是海边的渔民,文质彬彬的。他的脚步从容,慢慢走向大海……
他要干什么?郑小美疑惑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只见他双手捧着什么,一点一点地走进了海里,越走越深……
“喂!你在干吗?”郑小美对那个人大喊,迅速跑过去,可那人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向海里走。郑小美“扑通”扎入了海里,拼命向他游过去,就在她离那人一米多远的时候,他一头栽进了大海中……
13
天气转晴,太阳开心地笑着,灼热开始将小堆积雪从深处融化,给人以春天来了的错觉。绍言愁眉不展,他拎了个简单兜子,背着书包前往火车站。
“孩子,要好好学习才能对得起你死去的爸妈啊!”
“将来奶奶要是死了,奶奶只希望能在大海中飘荡,没有束缚,自由自在的……”
过去绍言常听奶奶说这些话,感觉很遥远,“哎呀!奶奶你干吗总这么说呀!”转眼间这些话都不知不觉变成了种种责任,像飘雪那样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肩上。好沉啊,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但他必须做,他不能让奶奶失望。于是他买好了去厦门的火车票,带上了自己的全部“家当”———书包文具、几件衣服,还有奶奶的骨灰……
火车从容地穿梭在乡村与乡村之间,时不时地吸引了铁路边劳作的农民的眼神,他们向往地望着火车,不知他们何时也能坐在这么一条大蛇上面,从小地方走进大城市。绍言倒是羡慕他们,因为他们一定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不必独自去体会失去亲人的痛苦。
南方的天空好像要比北方的蓝很多,这是不是大海的预兆呢?
绍言想象着腾空的海浪击打着礁石,发出令人震撼的巨响,自己站在高地上,将奶奶的骨灰挥洒出去……他眼角流出一滴泪水,然后马上用衣服抹掉了。他不自觉地摸了摸那藏在衣服里的小包东西,手有点抖,心随之一颤,又流出了眼泪。
次日早上,一直沉寂的车厢突然响起了令人愉快的音乐,向窗外看去,原本一片片低矮的小房子变成不整齐的楼房,天空有好多绍言从没见过的白色的鸟在盘旋,天变成了湛蓝色,将整个城市照得生气勃勃。绍言拉开了车窗,一股清新的空气吹入了车内,风轻轻地、温和地抚着他的脸,绍言向远处天底下的另一片蓝色望了望,深深叹了口气。
“各位旅客注意了,再过五分钟,我们将到达本次旅行的终点站厦门车站……”
走出火车站他上了一辆出租车。
“在海边附近给我找个旅馆,安静点就行。”
“我知道个地方靠海,挺偏……”
“去吧!”三十分钟车程,一路上,没见到几个行人,这让绍言觉得舒服了很多,尤其是现在,他不太喜欢人声嘈杂。
那个旅馆是个小二楼,大概是当地渔民经营的小本买卖。在不远处支着一个大架子,三四张渔网晾在上面,传来一阵阵海腥味。不过绍言舒心地吸了一口真正的“新鲜空气”,因为后面就是一片布满卵石的海滩,岸上到处都是被海水打上来的海物,有的已经被太阳耗干,有的还在闪闪地发出光泽。旅店老板是个朴实的渔妇,大概还没习惯当掌柜的,看见绍言,就像家中来了客人一样,端茶倒水,根本不提住店的事。
“嗯……我……我想在你们旅店住一个月,请问费用……”
“啊?一个月呢?那好啊!包吃包住,我看就……”那个女人显露出为难的神色。过了好久,她走过来难为情地说,“你看……我们这小本买卖……我们……”
“没事,您说吧。”
“三百块。”那个女人脸红了,半天没吱声,突然冒出了一句。
“啊?!”绍言十分惊讶。
“哎,那你说多少,两百六十怎么样?”那女人忙改口。
“大婶,我说要住一个月!”绍言认真地强调了一遍。
“那就……那就两百四?不能再少了。”那个女人试探地问了问。
“呵呵,给您!”绍言拿出了五百块钱放在了桌子上,“谢谢你关照我,我只要间干净点面向海的房间,平时没人打扰我就可以了,吃的无所谓。”
“那不用这么多!这太多了!这……”
“拿着吧,带我进房间。”
“那好吧!”
14
绍言的那间房不是很大,但很干净,而且面朝大海,打开窗户,空气中散发着一阵阵淡淡的海藻味。远方的海平线时不时会出现一两个小点,但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了。万里无云,天与海融为一体,像一张蓝色的大布,隐藏着,但又不知道隐藏着什么。他又不自觉地摸了摸衣服兜里的一小包骨灰,再一次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海浪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汹涌澎湃,涛声也不是那么震耳欲聋,气势也不那么令人震撼,反而温柔得让人想下海游泳,绍言看到了眼前的景象,停住了。他想了好长时间,才决定走向在这阳光照射下甜美的海岸线。阳光晒在他脸上,好温暖,可他没有心情享受。他慢慢蹲下来,小心地捧起一掬海水,可是,那是冬季的海水———刺骨,凉得刺骨,那些沙粒随着污浊的海水在他掌心里打转,寒意瞬间从手掌传遍全身。此时他仿佛置身于冰冷的南极,头上灿烂的太阳像个摆设,不再产生光和热了。
绍言放下手,平静地擦了擦,缓缓地拿出了那包骨灰,打开它,里面的灰已经不再有灵魂,不再像当初那样热乎乎、活生生的了。它唯一的意义就是代表着一个曾经的躯体。绍言抓了一把,想了想又放下了。“奶奶,我想你,你回来好不好?”他如同个孩子向往自己的玩具一样,对着那些已经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骨灰,一遍一遍地说着。突然他笑着摇了摇头,眼泪夺眶而出,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地挂在眼角上。
绍言挽起裤子,光脚走进刺骨的海水中。浅滩下不是细沙,是一块一块坚硬的石头,还有破碎的贝壳,他的脚被有些锋利的石块划破了,冰冷刺骨加上盐的催化,疼痛又多了数倍。他走到水齐膝盖的地方,冰冷已经浸入了骨髓,通往心脏,他的腿不由得打战,勉强地支撑着他的身体。绍言回头望了望,叠叠的白色浪花正变成泡沫慢慢往岸上涌。不行,不够远!奶奶,我一定让你远离这片土地,漂洋过海……
于是,绍言继续向大海深处走去。他的双手捧着那包骨灰,从胸前一直举到头上,寒冷也随海水浸透进了胸腔,他用尽全力踮着脚,尽可能地不让海水流进嘴里,身体努力克服着一波波涌起的浪,眼睛变得模糊不清。
奶奶,再见!我永远爱你!他用尽全力挥出了早已僵硬的双臂,一道优美的弧线闪耀着金光,随之便消失在茫茫大海中了。绍言尝到了咸味,他不知道这样的味道意味着什么,但他感觉到在那一刻,全世界都暗了下来,阳光在他脸上最后一瞥,也消失在了冰冷苍茫的大海中……
15
绍言被阳光刺醒,咳嗽着,嘴巴里又咸又涩,“噗”地吐出了一口海水。
“这个给你!”一只手伸了过来,他抓住了,是自己的眼镜,胡乱地戴上,视线变得清晰起来。自己躺在沙滩上,浑身都湿透了,旁边蹲着一个同样也浑身湿透了的女孩,她的头发还滴着水,皱着眉头。
“你是谁?”绍言坐起来,疲惫地问道。
“你是谁?干吗想不开往海里跳!”她有点恼火。
“我……没有,你救了我?”
“算你命好,被我撞见了……”
“谢谢啊……”绍言感激地说。
“算了,我该回家了。你别再寻死了!”她命令似的说道。
“嗯,哎,那你叫……”没等绍言说完这句话,那个女孩已飞一样地跑了,身后留下了一串小脚印。奶奶,您还好吗?谢谢您派来的天使!谢谢她救了我。
回到旅店,绍言把老板娘吓了一跳,“呀!你怎么啦?全湿了!”她担心地问。
“没事的……”回到房间,他换掉了湿衣服,钻进被窝睡着了。
第二天,老板娘把早餐送到了房间里,并奉上了一碗姜汤,绍言感激地笑笑。吃饱后,他走向海滩……气象万千,真的没错。昨天还艳阳高照,但今天却乌云密布,海风不再和煦,它卷起了已变成泡沫的海浪压向岸边,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落下了。太阳不知躲到哪去了,寒冷已不再属于海水,大自然给了厦门一个彻头彻尾的冬天。
绍言抱着肩膀体味着寒冷。“奶奶你冷不冷啊?”他对着大海轻声说,声音被湮没在海风呼啸中……
“喂!”
“什么?奶奶!你在哪啊?我听到你了!奶奶……”绍言对着大海盲目地喊着。不对啊,这么动听,这么年轻的声音……
“你在找奶奶?”那个动听的声音再次传来,绍言转过头去,原来是昨天救了他的那个女孩。
“哦,是你啊……你在这干吗?”绍言问。
“散步。”
“这样天气你也散步?”
“我不太喜欢强烈的阳光。”那个女孩的语气一直很平静,没有掺杂任何情感,纯粹的回答。沉默中两个人一起面向大海,感受它所带来的震撼。
突然,下雨了,雨点大得像冰块,或许雨里真的有冰块,打在身上让人感到微微的疼痛。
“下雨了,你不回家吗?”她还是那样平静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