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有一天可以在书店看见你的小说。’
她不应话,杨牧生奇怪地询问她怎么了。
‘我觉得…那句话听起来好像在道别,我不喜欢。’
‘等你联考放榜后,也许你也不会待在这里了,我们之中迟早会有一个人要先说再
见的。’
她也知道啊……只是作了再多的心理准备,还是不能让心情好过一点。
这时,天空响起一道春末雷声,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厚重的云层,连下好几天的梅
雨才刚转晴不久,磅薄的灰云又渐渐笼罩他们头上的一片天。
‘后天我们一群大学朋友要去登山,等我回来,会带个礼物给你。’
‘我不用礼物。’
‘也不算是礼物,就算是…是纪念吧!纪念我不再逃避自己真正心情的勇气。’
‘是什么?’
‘是秘密。’
她喜欢秘密,如同她一些心事并不轻易言明。
这一次,悄安终于在他多情的眼眸中看见一种坚定、一方晴朗,当他见到悄安弯起不
多追问的坦然笑意,新闻报导说有个锋面正要逼近台湾,因此他对她说:
‘下一个雨天,我就来见你了。’
坐在名叫‘街角’的简餐店中,她停停写写地在键盘上打字,稍晚拿起桌上那杯快退
冰的锡兰红茶,正巧撞见一位国中生模样的女孩走进店门,肩负书包,十分老练地找到
一个靠窗座位,随便瞄一眼Menu,便找出梳子在清汤挂面的黑发上下来回几次,再用护
唇膏把两片嘴唇涂得可爱粉亮,一些小动作结束后,她才低头看看腕表上的时间,紧张
地、兀自地悄悄抿起一抹笑,悄安顿时为那张美丽的容颜着了迷。
听说,幸福像空气,无以名状,是一种感觉。而她真切地感受过幸福像那天她站在教
堂门口时吹过的风,一下子就过去了。
如今,幸福所留下的余温她还没放掉,彷彿一旦想起,就能燎原。
那位打扮早熟的女学生朝落地窗外翘首引盼的时候,曾和出神的悄安四目交接,悄安
低下头,继续指尖在键盘上轻快的舞动,喃喃诉说着关于思念,关于思念。
……
…
因为不愿有患得患失的感觉,于是试着遗忘你的形体;又因为找不到熟悉的身影,所以
再次开始无止无尽地想念。我们,就是这样掉入思念的回圈里。
第二章
“下一个雨天,我就来见你了。”
因为这个承诺一直没有兑现的机会,所以悄安一直记着。
雨天的光景,除了街上像花瓣一般快速移动的伞面之外,没有什么格外讨喜的颜色,
人来人往,在下雨的日子就显得更加忙碌、冷漠,她其实不很喜欢盯住这样的风景,雨
水会自动拉出一道透明的距离,隔开了什么似的,在哗啦啦的声音下,彷彿她望得见全
世界,可是没人看得到她,下雨的日子是特别的。
特别的孤寂。
吸进的空气是孤寂的,简讯往返的聊天是孤寂的,办公室灼热的日光灯是孤寂的,发
呆的时候也是孤寂的。
也许,是因为雨天跟眼泪有关系吧!有人说,雨,是天空的眼泪,她不晓得这沉重的
天空到底会不会悲伤哭泣,不过,她还不曾尝过泪如雨下的滋味,太过的情感释放总令
人有些害怕,一旦毫无拦阻地喧泄出来,不能预料会发生什么事。
很久以前她就懂得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法,只要一个深深的呼吸,抬头望向天上一角
,许多不堪负荷的情绪自然就会沉落下去了。
所以,现在这样最好,不带一丝感动地在孤寂中过日子,很多在记忆深深烙印的事应
该就会淡去,像是发黄相纸中的景物,像雨后被阳光蒸烤过的积水。
天气的变化需要一些原素,有时是湿度,有时是气压,而她的生命就是缺少了一点什
么,说不出来,这样不波不澜的生命虽然不健康,她倒也乐意维持现状。
‘嗨!皮蛋瘦肉粥来啰!’
大门一开,随即扬起清爽的招呼声,悄安枕在沙发扶手的头滑溜下来,横看着良信自
动换上室内拖,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顺便晃晃手中的热粥给她瞧。
‘没打扰你吧?’
他含笑地问,悄安懒洋洋爬起来,回他一个字:
‘没。’
说来奇怪,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想省去的时候,她宁可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也不愿意被
打扰。
‘小说家,你正沉浸在什么气氛之中吗?’
良信打开热粥的透明盒盖,半开玩笑地问,她吸吸鼻子,乖乖等他:
‘快要死掉的气氛。’
‘呵!你只是感冒。’
‘我觉得很难过,身体像要烧起来了。’
‘当然了,你发烧嘛!待会儿记得吃退烧药。’
她咬着下唇,看他没停下洒肉松和油条的动作。
‘我也没办法呼吸,再怎么用力也没办法。’
‘那就用嘴巴呼吸,你明知道自己鼻塞得很严重。’
他没来由停了停,瞅她一眼:
‘现在才发现你的鼻音挺可爱的!’
头一个用‘可爱’来形容她的男人,就是良信,有一回她专心向他说明故事情节的来
龙去脉时,良信听着听着‘嗤’一声,不顾她登时受伤的面容,笑说她真可爱。
悄安个子并不高,娟秀的娃娃脸,瞳仁又黑又圆,动作都不会太大,平常也不太吵,
偏爱白色系的衣服,最爱穿‘以旺’的休闲服在公寓四处游晃,偶尔可以见到和世界轨
道脱节的她孤伶伶地发呆,因此在她身上寻不到一丝真实年龄的痕迹,她静静端坐,沉
思的素颜,偶尔掠着发,旁人还以为是位正值多愁善感年纪的高中女学生。
良信瞥瞥随手扔在地上的卫生纸,三三两两分布,心中几分了然。
‘这一地没规矩的卫生纸又是怎么回事?MTV看太多啦?’
‘不只MTV,书上的感冒场景都是这样,鼻水氾滥,再怎么吃药也没能好转,因为主
角的心病是好不了的,所以根本无心打理自己的生活。’
‘我的天啊!’
他额头一拍,作出完全败降的模样:
‘幸亏我们认识的时间长,不然真以为你这女人得了什么幻想症。’
‘脑袋是我的,它爱怎么想有什么不对?’
悄安平平板板地回应,却是理直气壮,如果连幻想都做不到,怎能写出一部好作品呢?
不过她的男人并不这么认为,他向来把幻想呀…小说呀…和游手好闲画上等号,所以在他
面前,她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在等号之内。
对了,由良信并不是她的男人,良信是特别的。
良信和她恰恰相反,他不仅外型出众,让男人、女人眼睛为之一亮,就连举手投足都
焕发音乐家的傲慢与优雅,随性的穿着,尽是昂贵名牌,而且品味高不可攀。
悄安第一次注意到这男人,却是他那双无穷无尽的眼眸,有时深邃得像两颗沉潜琥珀。
‘很好吃。’
悄安用心吃了三口粥,自暖和的毛毯中探出头,又吸一次发疼的鼻子,真诚向他道谢:
‘谢谢你来救济我。’
‘如果不来,就辜负你对我的信任了。’
良信轻描淡写着两人微妙的关系,她没答话,含进第四口粥,有些烫着,如同他们之
间更深的情感不能触及。
‘其实能来照顾我的就剩下你了,于玲是空姐,在天上飞来飞去,而你就住楼下。’
‘别说得这么可怜兮兮,你那男朋友呢?去,使唤他过来。’
悄安对他笑一笑,真奇怪,良信老是‘你那男朋友’改不了口,她明明早就声明过男
人的名字不下百遍,后来倒认为良信连连的口误是某种刻意的闪避,至于是什么就不得
而知了。
‘悄安,打电话,把他叫来照顾你,你一个人不好。’
良信帮忙拌凉那碗粥,曾经停手,郑重地提醒她,她注视水蒸汽不断冒出,白茫茫的,
数度模糊她出神的视野。
可,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不觉得是两个人啊……
“悄安,你又发呆了,不要老是发呆,我可不要带着一个没办法集中精神的女朋友出
门。”
铃─!铃─!
两人不约而同转向同一个方向,悄安净盯着红灯闪烁的电话机,一动也不动,直到良
信半命令地撂撂头,她才缓缓拿起话筒,不安的表情活脱是准备伸手挨打的小学生。
‘喂?啊…是你啊!嗯?我…我感冒了,所以鼻子……有,我有看医生,也有吃药…
…啊!不用啦!已经快好了,休息一下就没问题,真的,你不用过来了,真的!好,拜
拜。’
迅速放下话筒,悄安心虚望向对面的良信,他不能认同,但也没多说什么,沉默片刻
后站起来。
‘好了,差不多该回录音室了,病情加重再打电话给我。’
‘良信,’她也跟着起身,不忘拉住身上快滑落的毛毯:‘谢谢啊……’
‘别客气。’
他在玄关穿好鞋的时候,故意糗她:
‘我来,免得你学林黛玉香销玉殒。’
‘我又不喜欢林黛玉。’
第一次见到悄安,她的确给他‘林黛玉’的感觉。那个教堂很大,但在那天并不空旷,
整齐的木制长椅排坐了八分满的人,观礼的人虽多,反倒凭添了浓厚的忧伤,或许是风
大的缘故吧!尖顶的天花板上空盘旋着不去的气流,然后从敞开的大门口一股脑窜出去,
回头,他就发现那个女孩子形单影只地站在那里,没人招呼她,她也没有进来的意思,
穿着碎花洋装,短发边缘别着蜻蜓造型的发夹,静静注视妆满香水百合的教堂前方,而
从没见过那么单薄的女孩子,身形、表情、精神和她四周的空气,都是单薄的,像个苍
白无依的幽灵。
后来,四年前在捷运上偶遇,突然认不出来,或许她的气质成熟了一些,或许是头发
长了许多,倒是多年前的哀伤还残留少许在她那双心事重重的眼眸,不像于玲形容的郁
郁寡欢,而是一种压抑,在人群中她总是安静聆听的那一方,偶尔会自己看着旁边的水
生植物出神,并且冷眼旁观着世界的变迁,似乎畏惧与人过于亲近,彷彿会失去什么,
相处一阵子,总想帮助她却又说不上来。
‘总之,粥要吃完,别学哪个变态角色绝食。’
语歇,良信穿上外套,走进电梯口之前还扬手挥挥,悄安关上门,感到轻松自在,大
概是他身为作曲家的关系吧!多多少少可以理解悄安在文学上的疯狂与坚持,除了于玲
之外,良信是她最知心的朋友,她甚至放心把备份钥匙交给他。
是于玲先在飞机上重新连系上良信,然后介绍给悄安,后来辗转发现原来良信是杨牧
生的学弟。
有一天他约她出来。
“我在学长的告别式见过你,当时不知道你就是悄安。”
他用心地把这位乍看心如止水的女孩打量一遍,接着从外套口袋掏出一只什么花色都
没有的米白纸盒:
“我们一起去登山的时候,他有提起你,说要把这样东西送给悄安。”
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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