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脸上一照,果然,有个讨厌的墨色泥痕在脸上风干了。
‘谢谢。’
‘不客气,你全身都湿了,我借你毛巾。’
‘啊!不用……’
正要婉拒,有个年轻小伙子突然从外头闯进来,一进门就哇啦啦地大呼小叫。
‘受不了!没事下什么雨啊!最呕的是辛辛苦苦送货给那个欧巴桑,竟然还一直猛问
我面包有没有淋湿,真够了!也不看看我淋成这副德性是为了谁呀?’
大约二十初头的男孩子,黝黑的健康肤色,眉目深刻浓重,身材高瘦,矫捷的身手,
左耳穿了两个耳洞,银色的环,和他那几分的原住民味道不怎么协调。
‘辛苦你了,去把自己弄干,顺便帮这位小姐拿一条毛巾。’男子说。
就这样,他注意到店里唯一的客人,炯然有神的双眼立刻发光,整间店也跟着明亮起
来。
‘嘿!你也跟我一样惨哪?靠!下了这场莫名其妙的雨,完全没考虑到我们底下的小
老百姓,淋湿了很麻烦耶!谁会随身携带换洗衣服啊?奇怪,你怎么搞得比我还脏?刚
跌倒?说起来我也在雨天摔倒过,机车最怕打滑了,尤其在转弯……’
悄安听着他劈哩啪啦地聊到九霄云外,不由得笑出来,男子故意拖长音喊他的小名:
‘小薛,毛巾。’
‘喔!对喔!’他笑着搔搔头跑走:‘你等我一下。’
悄安目送他窜入布帘后面的房间后,转过头,撞见男子抱歉的神情。
‘小薛是这里的工读生,工作很卖力,就是话多了点。’
‘他很可爱。’
‘你怎么会弄得那么脏?’他关心的视线还停留在她身上。
可以说是因为你那只狗吗?悄安耸耸肩,瞟向趴在遮雨棚下的黄金猎犬,雨势似乎转
小了,它无聊地打起一个大呵欠。
‘它叫…什么名字?我说那只狗。’
男子跟着望出去,这次朴实的侧脸浮现疼爱小孩般的纵容。
‘听说叫面包。’
听说?面包?
‘他是我朋友的狗,朋友忙的时候,我帮忙照顾,最爱吃面包,就叫它“面包”了。’
他靦腆地笑了,悄安暗地记下那个笑容,就算世界再纷乱,至少还有一点纯真在这小
小的面包店暖洋洋地发着光。
这时,小薛拿了毛巾过来,一条给她,一条自己用,悄安仔细擦掉身上黑点,让自己
看起来清爽一些。
‘欢迎光临!’
店里又来了一位客人,她确信男子也有扬声招呼,只是一旁的小薛活力高亢的声音盖
了他的,还有那首快完毕的‘I’ve Never Been To Me’。
悄安上上下下检视自己,嗯!应该清理得差不多了,就剩下身上抖不掉的水,她得赶
快回家,在这里愈坐愈觉得冷。
‘谢谢你。’
她将毛巾还给小薛,小薛夸张地把眼睛连同嘴巴都张大:‘你要走啦?’
悄安认为这人真有趣,她又不准备长期居留,虽然待在这间店的感觉很好。
那位客人结完帐,拎着装了蜂蜜蛋糕的纸袋离开,悄安才上前,把方才搜刮而来的面
包都摆在桌上,男子看看那十来个面包,不可思议:
‘你一个人吃这么多?’
‘我也给朋友吃。’
她在他面前说了一个体己的可悲谎言,即使算过地球上每一个人,她也没有可以分享
这些食物的朋友,于玲最忌甜食,而良信只碰蛋糕。
付了钱,悄安抱起那只大纸袋,不很熟练地道谢:‘谢谢,让我进来躲雨。’
‘还在下雨呢!’
是不是雨不停,她就可以一直在这温馨的角落安歇躲避?
‘雨快停了,真的谢谢你。’
‘别客气,欢迎下次再来。’
喔……专业的送客术语,他到底没能认出她来。
悄安垂下眼,瞟见桌上那盒典雅名片,一小行压凸效果的字印着‘余士恒’这名字。
再过去一些,还有一只贝壳形的烟灰缸,然而里头摆的不是被抖弃的灰烬,而是好几
颗豆子,红得讨喜,她认得那刻骨铭心的形状。
士恒见她就定睛在那盘豆子上,表情分不出是惊讶还是受伤,一动也不动的。
‘你喜欢的话,可以拿不要紧。’
她望着他的脸,勉强支吾出几个字来:‘怎么…会有这么多豆子?’
‘这些是相思豆,我一直很喜欢,上次朋友给了很多,就放在店里送人。’
他顿一顿,再次邀请悄安:
‘你喜欢多少,拿走没关系。’
‘不…我……’
她想客气推辞,偏偏声音硬是哽在喉咙里,只好退后几步,逃也似地离开。
跑了几步,悄安才发现雨还没停,赶紧躲进便利商店外的骑楼,面对淅沥沥雨景,磨
擦起冰凉的手臂,现在才体会到原来那间面包店是那么温暖啊……
温暖得跟杨大哥的嗓音一样。
弦然欲泣的冲动。悄安抓紧衣袖,卖力呼吸,如此多愁的雨季,有他回忆的雨季,多
年来仍能让她因为想念而几近窒息。
那间面包坊红白相间的遮雨棚上方,竖立一块不算大的招牌,桧木色的底,白色的字
,烙刻店的名字‘普罗旺斯’。
普罗旺斯是位在法国东南部的城镇,她在旅游杂志上读过,除了一片接着一片的葡萄
园、绵延无际的向日葵花海及麦田,还有足以淹没人们踪迹的薰衣草。
‘普罗旺斯?’良信中断喝汤动作,对着天花板想想:‘法国那个?’
‘我在说店的名字。’
悄安耐心纠正他:
‘话说回来,真的好像,像得让我起鸡皮疙瘩,真的。’
‘你是说长相?’
‘那老板跟杨大哥长得是不像,不过他们的气质……啊!最重要的是他…’
‘他店里摆了一堆相思豆。’
他心知肚明地帮她接话,悄安懊恼地低下头,用汤匙挖开半椭圆形的凤梨炒饭,不再
对上良信精明的眼眸,语气带着莫可奈何的叹息。
‘你是不是认为我迷信?还是胡思乱想?我其实不信什么轮回转世那一套,我只是…
觉得好巧,真的好巧。’
‘巧,就是缘份哪!’
他帮她找了一个合理的原因,悄安感激地对他微笑,她就知道什么话都可以跟良信说。
‘你会再去见他吧?’
‘什么?’
‘他的店就在你公司对面,随时都能光临。’
‘嗯……应该会去,那间店很棒,呵!他还有个很好玩的工读生。’
‘况且,他听起来像个好人。’
‘是吧!他人是不错。’
‘你喜欢他了?’
悄安将视线抬高四十五度角,有颗饭粒自嘴边掉下去,她高举着汤匙不动,谨慎分析:
‘我只说他人不错,名字也好听,还有个好玩的工读生,面包并不赖……’
‘可是,’
良信再度喝起眼前的浓汤,半途,和她同样抬起四十五度角的目光,他们的视线擦枪走
火地在半空中交会:
‘你喜欢他吧?’
虽然良信并没有权利,不过悄安容许他说出几个反对的理由,反对她喜欢他的理由。
现在,悄安端详着良信,他几乎成为一条线的唇角略略上勾,半等待、半戏谑地,沉
寂着,而她当下有种当头棒喝的疼楚。
‘嗯!大概吧!’
如果他这么期待,又何必让他失望呢?悄安又在那盘炒饭上挖缺一角,原本的半椭圆
已经坍散得宛如受到海水冲刷的沙堆,她盯了分布其中的凤梨半天,不解地皱起眉头,
明明还没入口,怎么那股酸意已经开始发酵。
听完她不带情感的答案,良信不再碰食物,靠向椅背,转看这间他们都喜欢的简餐店,
因为周末的关系客人特别多,座位几乎都坐满了,有不少桌是家庭一起来的,连角落都
洋溢着幸福笑语,服务生忙碌地穿梭着。
‘悄安。’
‘嗯?’她举起透明杯灌进一大口白开水。
‘不知道再过几年还能不能像这样在这里用餐?你说呢?’
‘什么意思?’
‘你和我,那些人和他们亲爱的人,都像现在这样坐在同一个位置,这样的光景能一
一直下去吗?又能持续多久呢?’
现在没有人知道,这家简餐店在一年后因为敌不过不景气的经济而休业了。
那一刻,悄安彷彿碰触到他有感而发的忧伤,会是她说了什么话而让良信心境转变吗?
‘良信,你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
他回过头,睁一下眼:‘我吗?’
‘你约我吃饭,不是有事情要告诉我?’
‘那个啊…’
他停顿得稍嫌久,净是用汤匙搅乱卡布其诺上的奶油花样: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朋友一起出来吃个饭,不是挺正常的吗?’
这回答出乎悄安意料之外,听得她些许会错意的脸:
‘也对,大概是因为…你从没像那天那样特地跟我敲时间,我才以为你有什么事要告
诉我。’
‘是吗?特地敲晚餐时间,感觉像约会吧?’
他竟然可以满不在乎又嘻皮笑脸地这样说,当她正为难的时候。
‘嘿!’良信压低高度,由下往上打量她微愠的面容:‘你生气啦?’
‘我讨厌你漫不经心的态度,也许约会对你来说是家常便饭,可是我就很认真。’
她没必要隐瞒心里的不快,良信因为她的老实而失笑:
‘抱歉,真的抱歉,我不晓得你这么介意。可是…’
‘可是什么?’
他举起咖啡杯,轻轻浅啜一口:‘我并不会随便约人晚餐的。’
悄安拿取奶精的动作放慢了,甚至静止下来,细细咀嚼那句话,她不知道该不该贪婪
地全部吞咽进去。
离开简餐店,下二楼阶梯的时候,悄安曾经踩空,一骨碌跌进良信怀里,他稳稳地扶
捧她,柔声的责备在胸膛隆隆作响:
‘你老是这么容易失神,我有几双手都不够接。’
回到家,悄安瘫倒在床上,趴着软绵绵的白枕头,望向书柜上她所写的爱情小说,她
操纵笔下男男女女的故事,对于自己情感的表达却时常感到笨拙而无力,幸好有善解人
意的良信在。十分钟过去了,她不自觉在双臂上用了力,犹如良信在阶梯上那样不增一
分力量地环抱她,好舒服。
他的确是接住她了啊……自从杨大哥过世,在遇见良信之后,悄安那始终飘荡不定的
心终于跟葡公英种子一样,落定安稳。
……
我总要在一个人的时候反覆琢磨你的心意,又不敢追问答案,于是只能不停想着你
和你平日透露的蛛丝马迹,然后在你面前装傻着听不懂那些暗示的言语。
…
第四章
她常常作着那个梦,洒满阳光的绿荫道,长长的,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站
在原地寻找着什么,而她一直都是那个十五岁的悄安,青涩瘦小,穿着学校制服,白袜
黑鞋,迷惘的眼睛沿着一户户人家的围墙走呀走,直到闻到一缕清淡的茉莉花香,她才
好奇地走上前,踮高脚尖,想要看看围墙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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