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鞋,迷惘的眼睛沿着一户户人家的围墙走呀走,直到闻到一缕清淡的茉莉花香,她才
好奇地走上前,踮高脚尖,想要看看围墙那头的满丛白花,那一瞬间香味忽然消失了,
悄安回头,空旷的夏季,只有相思豆洒落一地的声音,像泪,又像雨。
太阳太过耀眼,悄安才得以从深陷的梦境中一觉醒来,闹钟上的环状数字模模糊糊地
成形,又眯一下,早晨刺人的光线蜇伏在拉上的窗帘缝隙间发亮,那是悄安这个礼拜唯
一见到的阳光,其他日子天都下着雨。
她胀着尚未清醒的意识爬起来,搜寻的手摸到闹钟,拿到眼前看仔细,片刻后……
‘我的天啊!’
她已经习惯学良信‘我的天啊’的惊呼,丢下闹钟,原本静止的秒针经过震晃又开始
走动,这老爷钟最近常出乱子,秒针总会卡在7和8之间硬是过不去。
奔到梳妆台前找手表,不料表面时间已经无情地指着七点二十分!
梳洗完毕,悄安连长发都来不及盘扎,拎着皮包便冲出门,她故意不搭电梯,一路跑
到楼下,看到良信的大门深锁,这才自一头热的莽撞中恍然大悟。
不是良信忘了叫她,而是她忘了良信上礼拜就上台北谈合约了。她需要良信上来灭蟑
的时候,就用吸尘器的长柄捶打地板;而良信叫她起床则会拿高尔夫球杆敲撞天花板,
她总在地震和噪音中惊醒。
悄安怅然收下手机,改搭电梯下楼,不能打电话去责怪,都是因为你没叫我,害我上
班要迟到了。不行的,她没有那个特权,朋友之间的特权并不多,只是她偶尔会无意越
线,而良信也常常慷慨容允。
叩叩!她举起手,在门上轻轻敲两下,很安静,是寂寞的回音。
电梯门打开,悄安收回落寞的神情,猛然撞见门外于玲满脸的惊讶,于玲的美丽不比
早晨阳光逊色。
‘嗨!这么巧!’
‘于玲?你怎么……’
容不得发问,悄安立刻被推回电梯,于玲抢在她挣脱之前按下十楼的键。
‘啊啊─!你在做什么啊?’
眼看电梯门再度关闭,悄安慌张举起手,手表显示着七点四十九分,于玲趁机挨过来,
顽皮低语:
‘来不及啦!今天还是请假吧!’
‘我干嘛要请假?’
‘就算你赶到,也来不及打卡,与其留下迟到的记录,不如请病假吧!’
‘我哪有生病?没诊断书我怎么请病假?’
‘你别这么憨厚老实好不好?’
于玲投出一道不敢置信的目光。
悄安无奈地尾随她走出电梯,掏出钥匙,回到自己住处,她一向斗不过于玲的霸道,
也无心抗争。
于玲常客般走进客厅,举举脚,捡起一张草稿,然而不下三十页的A4纸还铺洒一地,
她环顾一遭,朝她冷笑:
‘你要是再维持那种小说家的作风,当心没人敢娶你。’
‘这里是小说家住的地方啊!’
唯有事关写作一事,悄安会具理力争。不过坐下后,真觉得客厅太乱了,她只好蹲在
地上一一拾起那些昨晚被故意漫天撒开的白纸黑字。
‘你来做什么?这时候你不还在睡吗?’她边捡边问。
‘饭店的枕头太硬了,还有一种漂白水的味道,我根本睡不着。’
她揉揉太阳穴,张开一只眼:
‘有没有咖啡?’
悄安放好那堆草稿,绕进厨房,一一找出咖啡罐、茶杯、汤匙,一面不熟练地动手,
一面提高音量追问:
‘你为什么又睡饭店?’
‘我才刚从澳洲飞回来,累毙了,需要有人服侍我啊!’
她耍赖地娇笑,将自己投入沙发。悄安知道于玲怕寂寞,要她待在那个既昂贵又冷清
的公寓,她宁愿在空中飞个一年半载,可是又偏偏不想广交朋友,所以经常往饭店逃,
再不然,悄安这里是很好的避难所。
‘喔…’
于玲哼叫一声,吸回唇角的咖啡,困扰地抱怨起来:
‘你煮咖啡的技术怎么还是没进步呀?难喝死了。’
‘太稀了吗?’
‘麻烦你,请别人喝咖啡之前,自己先试毒好不好?’
‘……我不爱喝咖啡。’
‘不爱喝还买一堆放着。怎么?又是作家那一套?天底下谁规定写字的人一定要喝咖
啡?汽水不行吗?果汁不行吗?’
‘……我就喜欢在家里摆咖啡。’
“悄安,不是没有咖啡就不是作家;也不是没喝咖啡就写不出作品。你不用那么执
着。”
有一回,良信拿着一罐满满却快过期的咖啡豆,好气又好笑地对她说。
尽管如此,世界上只有良信能对怪异的坚持见怪不怪。
‘我星期六找过你呢!你不在。’
于玲勉勉强强又喝了一口,立刻皱起鼻子,索性放弃。
‘喔…晚上我跟良信去吃饭了,你找我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她抓起抱枕在怀里玩弄一阵,接着问:‘你们去约会啰?’
‘不是约会。’对良信来说不是:‘就只是相约一起吃饭而已。’
‘那还不是约会。他怎么不会来找我啊?’
‘我们住得近嘛!而且你又常常不在台湾,不然下次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免了,你们这么要好,我才不要当电灯泡。’
‘你又来了,我去把咖啡倒掉。’
于玲目送她临阵脱逃的身影,脱掉套装的小外套,大摇大摆地走入卧室。
悄安回到客厅找不到于玲,后来在自己房间发现她已经抱着松软的棉被睡着了。
她尽量一切安静,走到电脑前开机,在等候的空档站在窗台边俯看台中晨景,白清清的
,彷彿浮着一层雾气散不开,或许在于玲眼中她和良信的关系也是这么模糊不清。
初识他,是在大学时代,于玲男朋友的朋友就是良信,他们几个人有过几次一起喝茶、
出游的机会,不多久于玲身边的男友又遭汰换,于是悄安也渐渐没再和良信见面。
直到悄安出了社会,找到现在的工作,她和良信在台北的捷运车上不期而遇,她没有
立刻认出站在自己眼前的那个人,反倒是他先开口喊出悄安的名字。
“嗨!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由良信啊!奇怪,我以为这名字很特别的。”
是啊!悄安从那时候开始便用心留意良信的独特之处,尤其是那双深邃多情的眼眸,
她仰着头为这男人着了迷。在晃动厉害的车身中,有温柔的光芒摆荡,像夜晚萤火虫的
光的轨迹,绚丽而苍凉地飘进他如夜的黑眸里,那个良信身边已经有一位交往多年的恋
人。
悄安换过两次住所,最后一次是良信陪着她找,两人一同看上现在的公寓,一人各租
上下一层楼,悄安和他十分熟稔了,而良信刚刚和旧情人分手。
“嘿!都交往这么久了,为什么要分手?”
“你为什么这么问?时间的长短是决定在一起的因素吗?”
良信从来不谈分手的原因,每当他有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会丢一个更深的问题回来。
于玲睡到接近下午一点才起床,看来是饿醒的,睡眼惺忪走出卧房的第一句话,便是
问电脑桌前的悄安:
‘喂……去吃饭了好不好?’
当于玲耍起了撒娇脾气,悄安便照顾她,悄安并不介意自己被吃得死死的(良信就曾
警告过她),她不认为是负担,只要别威胁到写作就好。
她们到‘街角’坐,悄安提起就是和良信一道来这里吃饭,于玲像是饿坏了,卖力解
决眼前这道牛肉烩饭,含糊不清的声音从盘碟里断断续续冒出来:
‘他呢?又不在台中?’
‘是啊!上台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那人也真奇怪,明明工作地点在台北,干嘛不干脆住在那里?’
良信说过,他比较喜欢台中,讨厌台北的拥挤和快速,悄安相信那些理由都与她无关。
‘他留在台中,会不会是为了你?’
‘不会。’斩钉截铁。
‘为什么不?就算他爱台中,凭他的年收入,难道住不起更好的房子?干嘛非要窝在
你家楼下呢?’
‘我家楼下有什么不好?’她嘟起嘴,感觉自己住的地方连带被贬值了不少。
‘那又不是重点,你真钝!’
悄安不理睬,转而提醒她: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我先说,不能太晚喔!明天不是假日,我还得上班。’
于玲佯装没听见,不慌不忙擦拭嘴角,调向外头偏小的雨势,五根修长的手指在桌面
敲弹几次,漫不经心盘算起来:
‘没事做,不如去找你的男主角吧!’
‘什么男主角?’
‘那个烘培坊的老板哪!’
悄安还弄不清楚状况,于玲已经漂亮地抄起帐单,刻不容缓。
你又不认识人家!我跟他也不熟!我们才刚吃饱去那家店做什么?
不论悄安怎么质问、抗议,于玲都只是撑着伞雀跃行走,好奇的目光从这一块招牌跳
到下一块招牌,直到发现‘普罗旺斯’的字眼,她终于兴高采烈地扯扯悄安的手:
‘啊!你看!到了!’
悄安先注意到遮雨棚下那只黄金猎犬并不在,然后想起上回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现
在又再来,不太好意思,不过,于玲是不会体恤人的。
‘欢迎光临。’
她听见他轻轻地‘啊’一声,于是面向柜台,见到士恒绽开一缕见到老友的欣喜。
‘你好。’
悄安边点头边打招呼,身旁的于玲将接了不少雨水的伞放入伞架,然后定睛在士恒的
脸,直到他察觉有异,客气询问这位大架子的美丽客人:
‘请问需要什么?’
‘嗯……’
于玲摆出不怎么感兴趣的表情,低着眼浏览冷藏柜的各样蛋糕,悄安看在眼底,心知
她明明想探余士恒的底,偏又故作姿态,真后悔告诉她这里的事。
下一秒,悄安和于玲几乎是同时看见柜台搁置一本还没读完的书,反盖在桌上,熟悉
的封面和书名,她们当场认出那是悄安上一部作品。
见到两位客人不约而同露出惊讶之色,士恒并不太明白。
‘那本书是你的?’于玲态度变和气了。
‘这个吗?’他笑起来几分靦腆:‘是呀!很奇怪?’
‘呵呵!不奇怪,你也喜欢看?’
‘我有这位作者的两本书,总觉得她写的东西…怎么说?带着幸福的因素。’
悄安放肆地凝望他的脸,这是她头一次将这个人看得这么入神仔细,不经粉饰的历练
在他朴实的面容着墨着浅浅细痕,却在嘴角微扬的时候勾勒出出孩子气的弧线。她想好
好看清楚第一次用这方式形容她的书的人。
于玲瞧瞧感动中的悄安,紧接着开口:‘告诉你,这作者啊……哇!’
悄安暗中拧她一把,抢着对余士恒说:‘我们要两块黑森林蛋糕,和一壶花茶。’
她把于玲拉到一边桌椅坐下,于玲只好安份地翘起修长的腿,随意打量店内摆设和动
作优雅的老板,蛋糕和花茶不多久就送来了,等悄安向士恒道过谢,于玲两肘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