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在镜头面前娓娓道来,瞳眸深邃,镁光灯打在眼角,瞬间便是定格。
于是年前那一段的纷纷扰扰终于就此尘埃落定。
新年的前夜,兰恩·林赛收拾完东西,正式离开GS分行大厦,拎着简易的皮箱走出旋转的玻璃门,一路走下台阶,在停车场里找到自己的黑色保时捷,正要打开车门,却见一袭黑色大衣的女子站在对面的阴影里,面容平静无波,只低头深深施了一礼。
傍晚已经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街面上依稀还留着来不及清扫的残雪,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温暖的光,避开繁华的街道,在僻静的街角里随意找了一家关东煮的铺子,要了一壶温热的酒和汤面,两个人便并肩立着,食物的热气的蒸腾上来,在这寒冷的夜里,模糊了视线。
“真的是身体的问题么?”
“不过是找个借口,给彼此留点颜面。”西装革履身板高大的男人低头抿着酒,“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么,就是因为我的原因?”有季只静静握着杯子,感受着液体的温度,没有抬头,目光平缓。
“我说过,不完全是。”兰恩微微摇头,“这顶多只是个导火索,所以你不必这样想。”
“那是……”
“这一次由我出任日本分行总裁,高层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满意这个决定。GS急于在日本打开市场,大举扩张,而我认为这个时侯并不适合这么做,一直以来我有意放慢GS投资扩张的脚步,打算等基础扎实在稳步推进,但是本部那里对这样的成效并不满意,不断地向我施加压力,这一次的意外,刚好给了他们口实,直接换人。”
“我一直在想,GS与迹部财阀这场僵局,看上互不相让,可是双方似乎都没有出全力。”
“因为这个时候不合适这么做。”兰恩·林赛微微侧眸,深深吸了口气:“现在的华尔街看上去一片繁华,GS、DT、MG几大投行势头强劲,可是实际上不过是一片泡沫,那些私底下的不良贷款已经累积到了极限,一旦那个环节断裂整个股市都会崩盘。美国的金融界表面上一片歌舞升平,在日本更是感受不到,可是危机一旦发生,就会向海啸一样难以抵挡……”
有季楞了许久,脸色微微僵硬:“所以,在这种时候激进扩张,无疑是自寻死路?”
“有机会的话提醒一下迹部。”兰恩点点头,却又失笑,“不,如果是他的话,大概已经感觉到了。”
迹部景吾最引以为傲的,莫过于惊人的洞察力。
有季只微微一愣,低头想了一想,释然地勾了勾唇角。
Chapter44 新年
距离新年钟声敲响还有几个小时,食物和汤水的温度不知何时冒完最后一丝热气,天空里又有零星的雪花窸窸窣窣的飘落,融化在肩头和衣领里。
两个人结了帐便沿着马路一路缓缓而行,远处依稀传来人们辞旧迎新的欢呼与喧嚣,兰恩·林赛在自己黑色的保时捷面前停下脚步:“送你回去吗?”
“不了,会有人来接我。”有季淡淡地摇头,“待会迹部财阀有新年酒会。”
迹部财阀一年一度的新年酒会,历来是日本商界的盛事,兰恩了然地点点头,抬手打开车门。
有季却是静静看他许久,蓦地出声:“这样真的好吗?”
看到对方缓缓的回过头来,复又补充了一句话:“千辛万苦回到日本,却是这样的结局?”
兰恩沉默了许久,眼睛被墨镜挡住,看不出真实的神情,良久却是轻笑了一声:“再困窘,再落魄的境地,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但是……”
“在快餐店打杂,当送报学徒,甚至沿街乞讨,在最艰难的时候我哪一样没有经历过?如果就这么容易被打倒,就不是我寺岛京介了。”男人微笑,整个人在深浓的暮色里显得沉郁而不可测,“愤懑,不甘,憎恶,仇恨,满腔的情感无处发泄,发誓总有一天要将这一切还给当初羞辱过我的人,是人都会这样想的。”
他叹息了一声,摘下墨镜来,定定地看她:“年初我回来的时候,曾经试图调查过当年的事情,你母亲遭遇的意外,还有诚一的手术事故。”
有季有些出乎意料地抬起眼睑来,怔了许久,没有说话,兰恩却是没有再意,兀自便说下去:“虽然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但是联想到长谷川家和迹部家之间的角力,我大概能够猜到几分。之所以嫁给迹部景吾,大概也因为这个吧?”
他这样不动声色的道来,对面的女子却仿佛被洞彻了心底一般,脸上的表情益发僵硬,淡漠地眼底有变幻莫测的神情,终究沉默了许久,方才扯了扯微微绷紧的唇线:“不是全部。”
没有金钱,没有权势,没有力量,连自己唯一的亲人都不能够保护。
复仇,抑或自己的野望。
斩断一切羁绊与后路,踏上那条荆棘遍布的道路,她是头脑再清醒不过的女子,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纯粹的利益联盟无关情爱风月,虽然冷酷,但至少足以保持清醒和理智。
可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在这场角逐中患得患失?
她细细的想来,似是想要在凌乱的记忆片段中寻找出些许蛛丝马迹,脑海里却是一片芜杂,终究是放弃似的叹息了一声。
兰恩静静看她脸上微妙的变化,眼底的神色复杂,隔了片刻抬起手来,想要覆上她的肩头,却最终只是停顿了一下,替她拂去肩头的雪花。
“看到你站在他的身边,我会想起当年的迹部景毅和你的母亲。迹部家男人的野心与魅力总是能让无数的女人趋之若鹜,甚至不惜飞蛾扑火,但对于女人来说也是致命的毒药。有季,你很像你的母亲,冷静,聪明,也很会保护自己,可是,那些仇恨与愤怒,都让你一个人承担的话,未免过于沉重了……”
男人幽幽的道来,叹息悠长。
有季静静看他沧桑的眼角,心底有微薄的暖意,想要开口一时却发不出清晰的音来,只得扯了扯嘴角掩饰片刻的失态。
兰恩看了她许久,又是叹了一声,方才道:“过不了多久,总部会派新的高管过来,横谷建设上次的贷款申请被我驳回,听说这次依靠横谷英司的母族在华尔街高层里下了不少的功夫。”
女子微微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横谷建设的社长横谷英司,母亲出身华尔街的金融世家,因而本人早年便在纽约金融界跌打滚爬,攒下不少人脉,能够打通GS总部高层的关节不足为奇,只是,横谷建设的雄厚资本何以如此急需要在短时间内筹措那样一笔巨额贷款?
GS银行与迹部证券的这场拉锯战,以及过往的是非流言,背后又有谁在循循善诱,引导形势的发展,甚至坐收渔利?
她打了一个冷战,挺直了身板,垂下眼睑:“我明白了。”
“要怎么做,你看着办,迹部景吾的手段想必不会令人失望。”男人定定地看她,“也许接下来的路会很艰难,但是有季你要记得,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女子微怔了一下,神情竟然有些迷离。
反应过来时,兰恩已经转身拉开车门,于是她忙不迭地开口:“父亲……”
简单的音节,声线不高并且短促。
两个人却都是愕然地怔忡了一下,兰恩的动作明显地停顿了下,转过身来,脸部的线条微微抽搐,似乎是在掩饰着近乎激动的神情,雪花自面前簌簌飘过,眼角浮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女子却已经收拾好略微无措地神情,略略扯了扯唇线,低头鞠了一躬。
“走好。”
饱经沧桑的男人竟然有些失态,低头抿紧了唇线,戴上漆黑的墨镜,猫腰钻进了车厢。
黑色的保时捷在夜色里沿着银色的街道一路疾驰,透过车前的后视镜,隐约可以看见女子伫立的身影,青丝、风衣、长靴,渐次消失,融化在雪花飘扬的暮色里。
跨年夜里的街头纵然雪花飞扬也丝毫未显得萧条,满街的霓虹闪烁,远处传来人们喧喧的笑语,有季直起身来,望着向着远处延展的长街,怔忡之间不觉雪花已经簌簌落满肩头。
兰恩·林赛,当年华尔街最出色的操盘手,GS投行少有的日裔高管,终究逃不过被对手挤压而被迫离开尚未来得及施展所长的GS日本分行总裁的位置。
落魄,但好在并不狼狈。
她抬头望着高高的天穹,定定地看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落进视线,轻轻覆上修长的睫毛,丝丝的凉意渗入眼睑,心底竟然有些许的伤感。
她觉得有些诧异,似乎是这许多年来的憎恨与苦痛,仿佛已在长远的时光中稀释,不再重要。
身后汽车的鸣笛打断她的思绪,回过身来,低调的林肯已在路边停下,有司机走下来为她打开车门,这才想起,距离迹部财团的跨年酒会开场还不到一个小时。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尚且只需要以女伴的身份简简单单的出席,而今顶着迹部夫人的头衔,即便再不喜欢那样觥筹交错、虚以委蛇的场合,却总要做好陪他站在聚光灯下的觉悟和准备。
想到这里,有季略略扯了扯嘴角,走上几步弯腰钻进暖意浓浓的车厢。
距离的会场的车程并不远,却因为中途大雪阻碍了街道交通的缘故耽搁了将近一个小时,赶到会场的时候,酒会已经开始,迹部景吾正站在红地毯的中央,执着琥珀色的红酒,向来宾致辞。
一袭白色的西装,搭配浅紫色格子的衬衫与深蓝色的领带,紫灰色精致的短发散落额前,眼角一枚泪痣若隐若现,间或唇角一抹隐约的魅惑弧度,宛如中世纪的优雅贵族。
头顶的聚光灯将大把大把的银光抛洒下来,傲慢,却有高贵得淋漓尽致的味道。
有季站在偏门的入口,细细看了许久,方才将身上裹着的大衣褪下交给侍者,仅着一身紫色的晚礼服悄然入场,迹部景毅正在主席台的侧首边上,见她进来稍稍抬了抬眼睑,既然露出莞尔的笑容,示意她近前来。
“很抱歉,父亲。”于是她加快了几步近前来,略略低了低头,“来晚了。”
“没有关系,反正也开始没有多久。”迹部景毅并不在意,只淡淡笑了一下,“你父亲还好么?”
“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唔,那便好。”
简单的寒暄,却提及她的父亲,有季多少有些讶异。
他们两人,曾经是少年时候的同窗,彼此的人生却截然不同,年少时纷纷扰扰的过往,终究烙在彼此的心底,根深蒂固,难以消磨。
似乎是察觉到异样的静默,迹部景毅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
她滞了片刻,弯了弯嘴角:“我以为,你们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仔细算起来当年的交情其实也算不错,那时的他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温文尔雅,谦逊清朗,很得人心。只是后来……”像是想起激扬文字的少年时代,迹部景毅微微勾了勾嘴角,却又未再继续说下去,“后来的那些事情,彼此心里恐怕都难免有些芥蒂。”
“在商言商,当日他出任GS分行总裁的时候,作为同行和竞争对手,我确实存有戒意,可抛开这一层,”他轻轻叹了一声,抬头望了一眼头顶吊灯明丽的穹庐,“你们父女二人……或许都是有理由怪我的……”
这样说的时候他并没有回头,神情却是萧条,有季看的微微恻